张可宗把军装上衣的扣子扣紧后又检查了一遍,并把一直戴在头上的一顶圆顶纱帽摘下来,稳稳地坐在床沿上。儿子张家卫说,接受记者采访时,父亲一直坚持要穿军装“出镜”,尤其是当记者要对其照相时,他会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他怕没穿整齐,影响形象。”
已经有点褪色的旧军装,是张可宗的一个亲戚送给他的。“这样的军装现在已经退出了,部队早已换了新装,但父亲认为,自己是个军人,就要穿军装。这是他的一个情结。”50岁的张家卫说,全家人都理解父亲的这种心态,总会把这件宝贝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父亲的床头。平时舍不得穿,有客人来了,就帮父亲穿上。
这是一位89岁的老军人,也是在2007年才被重庆当地媒体发现的一个抗日英雄。老人亲历过七七卢沟桥事变,先后在四次战事中,杀死24名日本兵。解放后,在重庆默默无闻地生活了66年后,才被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被发现”。
在远离市区的歌乐山顶上一个叫新开寺的地方,法制周报记者叩开了张可宗老人的家门。一段尘封73年的历史,在老人的传叙述中,被一点点还原。
一
卢沟桥上70年后的一次重逢
2007年7月4日,《重庆晚报》记者丁香乐受命采访一组有关“七七事变”的新闻报道稿件。“在重庆,要找一个抗战时代走过来的人并不难,但要找到亲历者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丁香乐告诉法制周报记者,当时接受任务后,通过多方途径,打听到了张可宗这个人。
“我找到张老的过程,有一定的戏剧性”,丁香乐说,张可宗在市区没有家,当时他住在歌乐山顶上一个叫新开寺的地方,在路边上有一栋房子,是张的女儿建的。“我找到那里时,张老的家人告诉我,张老要去北京参加‘七七事变’的纪念活动,已经去了火车站,再有一个小时就会出发。”
丁香乐赶到火车站时,张可宗和张家卫父子正在候车室里候车,说明来意后,张氏父子同意接受采访。丁香乐和报社的另外一名摄影记者,在前往北京的火车上,完成了对张可宗的第一次采访。张家卫告诉法制周报记者,这也是他父亲最早的一次接受公开媒体的采访。
“老人胸佩3枚军功章,始终不肯坐下,一个劲地在候车室踱来踱去,不时追问陪伴的人,怎么还不上车?”#p#分页标题#e#
丁香乐说,老人在整个过程中,一直都很兴奋,“他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已经写入中国历史的‘七七事变’的发生地卢沟桥,作为这一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出发前,他就已经知道,将要会面的另外5名老兵,都是和他一样,亲眼见证了整个事变发生全过程的亲历者。对于即将到来的这次会面,老人显然非常期待。”
张可宗在北京见到的这5位老兵分别是:北京,马步先,87岁(2007年);天津,孙敬生,93岁(2007年);河南,崔金品,90岁(2007年);河南,赵金典,91岁(2007年);南京,李鸿斌,88岁(2007年)。
张家卫说,活动当天,数十名中外记者对父亲进行了采访,而参加活动报道的中外媒体记者多达数百家。“由于怕父亲身体吃不消,很多媒体要求采访我父亲都被我拒绝了”,张家卫从家中,小心地翻出数十份各类媒体的报道,指着其中的一些报道对记者说,“那几天,父亲一回到宾馆就睡下了,一个晚上都不会醒来。他实在是太累了。”
二
14岁当兵的“少爷”
“出车祸以前,我父亲都是自己去领低保,从来不要我们代劳”,张家卫说,父亲身体跨下来,是这两年的事情,“在一次坐公交车时,公交车爆胎了,很多乘客下车把父亲挤倒后,摔断了一侧腿骨,“现在,老人家每天就在这个房间里活动,饭菜都是我们送进来,说话也没有以前那样有力了。”
但老人的思维却仍然十分清晰。在得知记者的来意后,老人在张家卫的搀扶下,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虽然语速有点慢,但前后连贯,除个别语句需要张家卫补充外,三个多小时的采访进行得比较顺利。
张可宗告诉法制周报记者,自己的老家是河北省南皮县寨子镇旺公良村,他于1920年4月出生,是清末名臣张之洞的本家后裔,在当时算起来应该是一个颇有家底的地主家庭。14岁那年,与本家的一位哥哥一起加入国民党29军132师特务团工兵营三连,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29军大刀队成员之一。
“我父亲当兵和其他人不一样,是奔着一种理想去的”,张家卫说,当时很多穷人家的孩子或是迫不得已被抽壮丁去当兵,或是在家里因为困难生活不下去才去当兵的,但父亲家里在当地是一个有钱人家,“他那么小就出去,完全是一抱着一种理想去的。”
三
七七事变爆发前后的经历
这是一段尽人皆知,耳熟能详的历史背景:1937年7月7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今卢沟桥镇)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的严辞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随后又炮轰宛平县城。第29军奋起抗战。
这一事变,史称“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从这一天起,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自此进入了全面抗战阶段,一段在中国历史上慷慨悲歌的8年抗战拉开了序幕。
“事变爆发前,我在132师28旅684团,做团长韩永顺的随从,驻扎河间府。我当时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命令传达。”张可宗说,时任师长的赵登禹将军告诉团长韩永顺,和日本人这仗非打不可,叫每个战士准备5天干粮,擦好枪,磨快大刀。
张家卫插口说,现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大刀》,就是根据当时的那段历史改编的,父亲那个时候打仗,都是一手拿枪,一手拿刀。见张家卫说到这里,张可宗充满敬意地补充道,“赵师长练过武术,他可以同时用大刀和手枪杀敌人,我们只能使用一样武器,不能同时进行。”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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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张可宗所在旅由师长赵登禹带领,奉命开赴北京南苑作战。“从河间到静海县,在沧州麻场姚马渡小药铺(记者注:这一段所涉地名均为音,未经考证)那里,战斗就打响了”,张可宗说,赵登禹师长带头扛着大刀冲向敌人,团长则一把抢走他的大刀,紧跟师长冲锋。自己背着一柄大刀、提着两支手枪在后保护团长。“当时,日军人数虽然不占优势,但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坦克,情势还是比较严峻的,29军士兵士气如虹,鏖战至夜里10时,消灭鬼子500多人,终于打退敌人。”
在这场战斗里,张可宗伸出指头示意,说一共砍杀了8个鬼子。
四
目睹师长壮烈殉国
7月28日下午,29军从南苑撤退后兵分两路,一南一北。佟麟阁和赵登禹选择了往北平进发的路线。
此时,已有三年兵龄的17岁青年张可宗,已成为132师特务团工兵营战士,他的任务是要保护师长赵登禹安全撤离。“当时南苑至北平的路,都是三四米宽的沙石土路,两旁是比人还高的青纱帐。很快,仓惶北逃的士兵就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日本的飞机追赶至上空,投弹扫射,地面上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行至一半的时候,佟麟阁(时任副军长)和赵登禹都从汽车里下来了”,张可宗说,一是汽车目标太大,二是他们要亲自疏导混乱不堪的部队。张可宗和特务团的战士紧紧跟着赵登禹,“赵师长当时一手拿手枪,一手执大刀,途经大红门时,两边的城楼突然出现了日本兵的身影,赵师长一边组织四处逃窜的士兵,一边用手枪向敌人还击。”
张可宗回忆说,他当时和几名战士一起上前,想把师长拉到掩体处,但被赵拒绝了。“就在这个时候,赵师长腿部中弹,但他仍顽强地坐在路边,继续指挥战斗。”
战至下午4时左右,赵登禹身上已经多处中弹,倒在了地上。张可宗看到这个情况后,便和其他几名特务团的战士一起,马上把他扶住。赵师长抓住张可宗的衣服说:“回去告诉我母亲,儿子尽忠不能尽孝了。”
与此同时,正在指挥作战的29军副军长佟麟阁也被机枪击中头部,当场殉国。
殉国时,赵登禹年仅39岁,佟麟阁45岁。两人分别成为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最早牺牲的高级将领。
同年7月31日,国民政府发布褒恤令,追认佟麟阁、赵登禹为陆军上将,生平事迹宣付史馆。1952年,毛泽东主席亲自签署了三位将军的烈士证书(记者注:另一位为同属29军的抗日名将张自忠将军)。
五
四次战役杀敌24人
89岁的张可宗,执意要让记者看看他的伤口。73年过去后,留在张可宗小腹处被流弹击中的伤口,仍清晰可见。张可宗说,这个伤口就是他在保护师团长的时候,被日军的流弹击中的,当时,他没有因此离开战斗岗位,而是依然蹲在师长旁边用步枪向高处的日本兵射击。
“我前后经历了四次大的战役,一共杀了24个日本鬼子”,张可宗说,7月28日后,他所在的旅奉命迎接143师师长刘汝明,“这是第二次战役,第三次战役是从山东撤到徐州台儿庄、赵庄时发生的,第四次则是在湖北荆门。”
当记者问到“在您的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杀敌经历是什么”时,张可宗异常清晰地讲起了一段经历:有一次,勤务兵喊道,日本人从后面追上来了,我跑出来一看,一个日军小分队队长的战刀,正对着团长孙汝鑫(音)的后脑勺,就要砍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持大刀从后面砍向这个日本兵,他应声倒了下去。如果我再慢一秒钟,倒下去的就是我们的团长。”#p#分页标题#e#
“当时没有查名字,但看军衔知道是个小分队长,个头比我要矮一些。”70年多后,在回忆这一幕时,张可宗仍颇为自豪“我去得快,就先下手为强了。”
五
杀出来的经验
“鬼子鬼得很,像耗子一样,明明看到中刀或中弹倒下,但一转身,他们其中一些就会爬起来拔腿就跑或凶狠地扑上来”,张可宗对法制周报记者说,刚开始的时候,一些鬼子会装死,只要我们一走,他们爬起来说跑,或者反扑上来,几次战斗下来后,我们逐步有了经验,再也不给他们机会。
“在那以后,对倒下的鬼子我们都会记得补上一下。鬼子虽然凶恶,但我得比他们更凶猛。”
为了尽量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和指挥力量,每次和鬼子拼刺刀时,张可宗会有意识地专找那些当官的,看上去很凶的,身材高大体力好的进行拚杀。“与鬼子斗得久了,以后上战场一拼刺刀,他就大叫着,挺起大刀前冲,鬼子被其气势所吓,往往转身就跑。”
8年抗战中,张可宗一共两次受伤。
第一次受伤后,为了继续战斗,军医只是把伤口切开,取出了里头的弹头,就塞了一叠棉花堵住伤口流血便继续战斗。第二次受伤是1940年。当时,张可宗正在湖北锺祥县与日军激战,“子弹从我的右臂打进去,穿过整个手臂后射到了远方。”
“无数战友牺牲了,很多人就在我身边倒下去的,我能活到今天,已非常幸运。”
六
改革开放后曾做多年个协会长
丁香乐在接受法制周报记者采访时,提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
张可宗车祸受伤后,很多市民前来医院看他。有一天,一个市民突然问道,“您有没有文化?”此言一出,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张可宗轻轻一笑,告诉她,“我是黄埔军校长沙分校18期毕业的。”
1943年10月,张可宗从黄埔18期毕业后,回原部队,驻守当阳,扼住进犯重庆的日军。
1945年6月,张可宗调运输兵29团当连长,专门从湖北恩施运送盐、粮食等物资到重庆。
1948年,张可宗在河南开封,结识了时年20岁的当地姑娘申秀容,并与之结为夫妻。
1949年3月份,张可宗在重庆定居。“当时,远征军第二军长调我们团长张仁珍(音)去当师长,我就跟着来了,先是在歌乐山上的林园住,后来搬到新开寺,并在这里一住就是60多年。”张可宗说,来到重庆后,他拒绝了国民党军官去台湾的要求,留在了重庆,并从此开始了在这个异乡城市的新生活。
重庆解放后,张可宗在歌乐山新开寺做小生意。他背着香烟,逢一、四、七赶白市驿,二、五、八赶含谷场,三、六、九赶西永,“生意一向不错”。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被作为“历史反革命”批斗,被送往松山化工厂等处打了15年石头,直到1980年被平反。
之后,张可宗在新开寺附近开了一家副食门市。改革开放后,由于带头纳税,他多次得到有关部门的表扬,并被推选为沙区山洞、歌乐山两个街道的个体劳协主任。
“父亲当上个协主任后,就放下自家事情不做,全都帮助派出所、工商所甚至计划生育部门做群众工作去了,家里人当时对他都很有意见。”张家卫说,父亲直到2002年才退休,那些年父亲得的奖状,家里几乎已经找不到地方张贴了。
张可宗与老伴共育有6个小孩。长子出生于1949年,取名张渝生,老二张重生,出生于1952年。“这两个小孩,都是表示他们是在重庆生的。随后的几个小孩,便是按我们张家的族谱的家字辈的排名来取的”,张可宗说,老三张家智、老四张家莉,老五张家卫、老六张家明,都出生在解放后,有几个都是在重庆市二建公司工作,现在,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则已经下岗。#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