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图/新华社
■馆长吴先斌
■展品——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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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南京大屠杀72周年祭日。
上午9点,南京城拉响警报。南京人吴先斌的民间抗战博物馆里,人们会在胸前佩戴白花。
三年前的今日,这家民间博物馆在南京城南赫然开馆。那年吴先斌42岁,是个私营企业主,华东装饰材料厂厂长。馆址安德门大街48号,是他的工厂。
安德门,72年前,从安徽推进的日军第16和第18师团,就是从这里冲破南京城门,然后一路向北。咫尺之遥的雨花台,是当日士兵浴血的杀场。后来第16师团长中岛今朝吾驻守南京,是制造大屠杀的元凶之一,他在1945年中国人抗战胜利之际突然暴病身亡,最终得以逃过东京审判。
吴先斌的家族与日本人世无血仇,他的祖辈在那场战争之后才移民南京。但最终,坚持要做此因“抗战”之名的民间博物馆的人,偏偏是他。“南京这个城市,它需要有这么一个馆,需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件事。”他当仁不让。
2009年,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计有馆藏文物1120余件、抗战书籍4万余册。它的开馆,入了“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大事记”。曾经,“企业家吴先斌开办民间抗战博物馆有什么社会意义?”是江宁区学生初中升高中会考模拟试卷的一道试题。吴先斌视之为这个城授予了他“没有公章的奖状”。
三年。以一己之力,每年几十万的投入。“活下去,活着就了不起。”别人常用这句话来勉励。吴先斌说没问题,他很有信心。
2009年“12·13”,南京一直在下雨。梧桐的叶子还没落尽,整座城池都是湿的。在吴先斌的抗战馆里,问起72年前这一天的天气,吴先斌说:“那一天阳光明媚,出奇的天暖。有照片为证。”
阳光下血气冲天。
吴先斌是个热心的讲解者,只要人来,只要他在。
历史没有旁观者。每一件藏品后面都是故事。
留下名字的人
■战士张士元
他总会讲起那个烟盒。72年前中国士兵张士元的烟盒。
水牛角做的,用来装烟丝,还有能开合自如的盖。随身的尺寸、精细的打磨,射灯下有温润的光华。它的生动更在上面刻的人和字。一面是戎装的士兵单手持枪,迈步奔跑向前,另一面是字——“共赴国难”,还有主人的名姓——“第四旅七班张士元制”。
这是吴先斌最心爱的藏品之一,很多年前他在一个文物市场找到的。“我们当年的精神面貌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自信。当年不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军队,中下级官兵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国家危亡的时候,成千上万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么英勇赴死、报效国家的。”这个拿枪士兵的身影经过艺术加工后,最后做了博物馆的馆徽。今天每个来馆看到它的人,都可以用盖一个章的方式,把它带回家。
“我多次想找到张士元本人,也发动过媒体,找不到。”那只一看就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多才多艺的手,最后拿了枪,后来他怎样了?“整个抗战史,无数细节就是这么湮没在时间长河里。我们今天的人已经找不到当时历史的来龙去脉了。”
但是他的名字留了下来。“我看到资料,中国在抗日战争中直接阵亡的将士,负伤、失踪的都不算,170多万;负伤的是180多万。350万人里,能留下名字的有几个?”
■救护队长薛葆宁
留下“薛葆宁”这个名字的,是一本影集。
照片内容是1937年八九月间遭日机强力轰炸后的南京。拍照人薛葆宁,是当日最先出动的5支市区救护队一个队长,和平时期他的职业是职工夜校的一名教员。
他的笔迹在那些照片边缘依稀犹见——“惨死在敌机之下的南京市民,1937年7月11日”。“这里的7月11日是农历,公历我们算了一下,是8月15日,日军轰炸南京的第二天,当年的人公历农历都用。”吴先斌解释说。72年前那“南京覆舟山下一夜”,薛葆宁和他的同伴“救护125人”,“这一晚上,日寇的炸弹下地之前,我跳到河里去了,没有受伤。”#p#分页标题#e#
这有幸全于战火的生命,1937年以后的轨迹是这样的:“1938年春,在八路军长沙办事处,经徐特立、王凌波批准加入共产党。”以后就一直做地下工作。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改名叫薛宁人。“1975年秋,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备受迫害,病重逝世。”
“本册为其‘文革’发还的遗物中,可供南京市党史资料参考的一部分。1987年10月15日薛葆鼎注。”他的弟弟薛葆鼎,今天中国著名的经济学家,72年前还是中学生。他们兄弟两个,是中国大教育家顾毓秀的表弟,当年生在无锡的大户人家。那个时候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照相机。
吴先斌采访过薛葆宁的姐姐,那些家里人用拳拳珍重之心整理过的照片,一心是要捐赠给国家的。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流到社会上去了。最后吴先斌用4600元把它们从水西门废品收购站里买回来。“十年坚守旧货市场就有了今天的馆,这就是一个‘捡垃圾’人的成就。”在他看来,旧书、旧资料市场是南京这个城市文化的根,“没有这个根,枝叶再繁茂也经不住风雨。”
■逃难者周廉臣
周廉臣的名字,写在一本发黄的《流亡日记》封面上。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25日,在南京市滨江初小上了最后一课,26日清晨五时意志终于屈服了情感,整装就道作东归计。是时汽车交通已经断绝五日矣……”72年后的人读得出这开篇第一句中对一座城市的恋恋难舍。
“这是一个初小老师逃难三个月的经过,他在中途听到了南京大屠杀的消息。我们可以通过这一个个人的逃难史,看到当时这个国家的苦难。留在南京城中的百姓遭遇了大屠杀,逃出南京城的人,也未必就多么幸运。他们同样经受苦难,颠沛流离,从南京一直逃到贵州的独山,那是我们抗战的后方。”吴先斌这样介绍。
细细研读这本路上写就的日记,可以知道一个南京市民在1937年11月25日至1938年2月之间,他每日流徙的方向、使用何种交通工具,甚至他都用些什么东西果腹。字里行间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有“空袭警报”、“拉夫”(抓壮丁)、“兵众”等等。
其间,他曾在12月1日又回过南京,甚至还专门去看了他教书的学校,“过雨花台,觉防御工事进行迟缓。十二时到赛虹桥,至校内一观,所有心血结晶布置付之一毁。”
此后的日子他与南京渐行渐远,一路流离。再次出现“南京”,已经是1938年1月,他抄录了一篇报道,题为《劫后之南京惨状》:“中央社香港二十二日南京讯,南京被日军占领迄今已达39日,但仍有许多地方大火尚在焚烧中,恐怖之时期仍未度过,所有商业区均成废墟,除野犬纷出觅食外,绝无人迹,现除难民区外,全城已成空城云。”
此篇之后,日记呈现出的情绪陡然不同。32岁的南京人周廉臣开始想“有代价的死即生之门径”、“空谈不能救国,从此以后,莫只说,快去做”,他抄录《卢沟桥》的歌谱,录曾国藩的“八败”之说分析“现今社会上一般矛盾现象”,甚至拟就《抗战时期的儿童教育改革》方案,并在前言中痛陈:“个人一向服务儿童教育,自京都告急,民国二十六年11月25日上了最后一课,随着大众流亡至汉、抵湘再转桂,自悔我国过去教育失败,今后当遵教部抗战命令办理,援拟国民教育原则与实施方法于启,以求识者批语指教。”
整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剪自某报纸的社评《日本投降了》,社评开头是杜甫那首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这是我在文物市场收购来的,另外一个收藏家转让给我的。做一个博物馆就是这点好,可以给散落在民间的东西一个好的归宿。”吴先斌把整本《流亡记》复印给我,叮嘱记者“好好写写”,“这个周廉臣也找不到。后来我想,无论找到与否,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他身上体现出我们这个民族的韧力与自信。追怀既往,以励来兹。关键是我们这些后来人如何得到鼓励,那段历史固然苦难,我们还是能从中还原出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自信。”
■国际安全区邰常仁
邰常仁是个音译过来的中文名字,人们只见到这名字的英文拼法是Tai Chang-sen。
不是外国人,他是一个精通英文的南京人。1937年,他是金陵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他在国际安全区内完整经历了南京劫后那段最恐怖的日子。#p#分页标题#e#
他给后人留下的唯一东西,是完美装订在一起的两部英文著作的打印稿——《战争意味着什么——日本侵华暴行》和《南京城的兵燹之灾》,两个外国人分别写于1937年和1938年,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对日军侵华暴行的记录。
今天,人们不知道71年前那个冬天,在南京,邰常仁是怎么拿到那两本英版书的,不知道他那段在打字机上一个一个字母“抄”下那两本书的日子有多长,不知道他为之经历过怎样的闪躲、恐惧和劳碌。要知道,那是1938年。
今天,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
邰常仁的故事,似乎更适合用他写在那部书稿的前言来讲。那段前篇,吴先斌请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张连红教授(他也是南师大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主任)把它译成了中文:
“我十分高兴我能读到这本书,它对于人们了解日军暴行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我也非常感激那些美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他们留在南京保护救济了25万难民。
1937年12月13日,南京被我们最凶恶的敌人日本占领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呆在金陵大学图书馆里工作,当时图书馆的建筑里挤满了难民,一直到1938年4月这些难民才逐渐回家。我非常高兴有机会能为他们做些服务。
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我看到了许多日军的暴行,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随时随地强奸妇女和年轻的女孩。他们抢劫难民身上的所有财物,甚至一些外国人的财产,即使有外国旗帜挂在屋顶上,他们也不放过。他们大肆焚烧房屋和商店,他们强迫难民离开难民所回到自己的家。国际委员会认为由于日本士兵的残暴,这些难民不能回到自己家中,因此他们极力同日本大使馆沟通,十分幸运的是这些难民最后得以留在难民所避难。由于日军不让难民拥有粮食,国际委员会要求日军士兵向难民出售大米和面粉。
当我读到这本书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这些书只能在英国而不能在美国和德国出版?国际委员会里绝大多数是美国人和一些德国人、英国人,德国是日本的同盟国,因此他们不希望谈论任何有关日军暴行的事件。如果在美国出版,美国人也一定会遭日本记恨。感谢作者提供给我有关日军侵华战争中许多十分重要的暴行案例,这让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日军在华北、山西、上海、杭州和其他宁沪杭铁路沿线城市的暴行。
我十分高兴打印装订这两本有价值的书,书中充满了作者对中国无辜民众的同情。我相信我的祖国会赢得最后的胜利,并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吴先斌把这么长长的一篇文字,悉数印在了博物馆小小的宣传折页上,谁都看得出他对之独有一份格外的看重。“这篇文字的落款日期是1938年11月8日。那正是日军对中国侵略最疯狂的时候。一个老百姓却能对国家如此有信心,相信它将最终战胜敌人,并且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这让我非常感动。所以花多少价钱我也一定把它买下来。不要一提侵华日军,就是眼泪、就是这个城市如何生灵涂炭,苦难中中国人的信念和自信更要发扬光大。我要让世人看到,即使是在最苦难的时候,一个中国人仍然可以对自己国家持有怎样的信念。抗战,是民众的抗战。一个国家,它的民间强大了,它才有可能真正强大。”
最先看到的展品
■无名战士表情直入人心
每个走入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的人,最先看到的都是那组无名中国士兵的照片。
吴先斌刚为他们每一个都新加了射灯。每当参观的人来,那些灯会亮起,为拾阶而上的你照亮那些72年前年轻的脸。他们或倔强、或淡定、或顽皮,甚至是牺牲后坦然如归的表情,都直入人心。
第一个,是那个台儿庄士兵,风纪扣紧系、挺拔的年轻的胸、钢盔下仰视的稚气却倔强的脸。1938年5月,这张“中国无名战士”的脸,成为某期美国《生活周刊》的封面。在那本我们目前所见最早向西方世界介绍南京大屠杀的杂志上,他“向世界宣示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决心”。
第二个,是个女兵,在战场上或是行军途中,席地安坐就餐;第三个,是个孩子,身上左背右挎着水壶、挎包、搪瓷缸子,他在镜头前竖起右手拇指,笑得很快乐——“我们天下第一,誓将侵略者赶回老家去。”
那些年轻的士兵,他们后来怎样了?他们的身体或灵魂,今天都在哪儿?
有一张死去的中国无名士兵的照片,“巴金先生看到此照片后写道:‘他走了,给我们留下自由和国土。’”#p#分页标题#e#
在朋友新近送来的一本书里,吴先斌读到一个故事:抗战时期,有一记者碰见一军人自愿去河北组织游击队,军人表示,对于中国的最后胜利,他是确信的。记者问:“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事情?”无名军人很冷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次战事中,军人大概都要死的。”他坚持跟人说他看见过那个军人的脸。
那是一张在他楼上楼下共一千平方米的馆内,被放到最大的照片。他把它命名作《中国军人的自信》。这是他今年9月,在一本美国出版的旧书《二战时期同盟国军服及装备》上偶然的发现。那天,在北京潘家园市场,他就为这张照片买下了那本书。
“为什么我把它拿出来放这么大,放在这么一个显眼的位置?你看这个中国军人眉宇间的血性,马革裹尸,视死如归。这个世上,人应该相信有比生命更高的东西。今天我们做这么多,我们在新的时空下来回忆抗战、解释抗战,为的就是找回这两个字——自信,对我们信念和力量的自信。其实我办这个博物馆的目的也在于此,新的时空下,我们中国当如何重塑自信?这是我们今天该思考的问题。”
追问历史的人
■有一个专门展柜属于张纯如
在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有一个专门的展柜是属于张纯如的。那里面是一张1995年来南京采访时,她给江苏社科院研究员王卫星教授的名片;她委托给杨夏鸣教授保管的四盘录像带;她父母2007年的今日,题赠给吴先斌的她那本《南京暴行——被遗忘的二战浩劫》的中文译本。
那四盘录像带,是张纯如1995年来中国采访幸存者时所拍。当日,因为是持旅游签证来中国,担心回程时这批资料在海关会被查扣,所以留在国内委托给杨夏鸣教授保管。“杨教授听说我要办这个馆,征求了张纯如父母的同意后,把这批录像带捐赠给我们保管。除掉这份藏品本身的价值以外,我个人尤其心存感激的是,这是史学界和张纯如的父母对我的一份信任和托付。他们认为我这个博物馆能做得好,他们认同民间博物馆将是中国博物馆发展的趋势。”
在那份资料里,张纯如共计采访了9名幸存者。今天,那9名老人中的8个已经不在了,唯一还健在的就是夏淑琴老人。14年前,国内还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她用影像来记录对幸存者的采访,是吴先斌看到的第一个。在她采访的1995年,那些幸存的老人们都相对年轻,无论记忆还是表述能力都相对完整。他们那时候讲出来的东西,都更客观、准确。
“那里面,张纯如自己只有一个镜头,就是她采访夏淑琴老人的时候,那时候老人是中山陵园的一个清洁工,在美龄宫打扫卫生。采访中,架在一旁的摄像机掉下来一次,是开着机的,她过来拎起来那一下,摄像机一下子对到自己,就那么一个镜头,她穿着夏天的格子衣服,说了一句sorry。”
12月10日下午,随吴先斌去南京师范大学听张连红教授给研究生上课,题目是“南京大屠杀中的人性”。南师大就是72年前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当日南京城破之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已经迁走,美国人魏特琳女士是受校董的委托,留下来保护校产。最终,她领导的金女院难民所收容佑护了一万余名中国妇孺难民。在这里,她曾经被日本人罚在难民区门口下跪,因为她坚持从日本兵的身下抢出受辱的妇女;她曾悄悄叫过那些身上挂日本军旗的中国小孩,告诉他们:“拿掉它,你们的国家还没有亡。”在70多年前那些没水没电的冬夜,她们偷偷溜出安全区去为难民找生火的煤,每一次都要准备好可能迈出去就有去无回。
今天,南师大校园偏僻的一隅还有她的塑像,上面刻着“金陵永生”。不远处的树阴里,有年轻学生在吹笛。更远一些,曾经在70多年前收留那些孤苦无告难民们的老楼,而今挂着“随园音乐厅”的字样,楼上有歌声不断飘下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我们研究南京大屠杀是一种求证性的,就是它一定要证明南京大屠杀。我们现在是一种求实,就是事实是什么,然后真正去思考这个战争、这场暴行,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真正对民族有用的是我们反思自身的问题。我们爱国究竟是情绪上的爱国,还是心灵深处真正要去改变我们自身来爱国,这两个差距是非常大的。”张连红教授如是说。
“吴先斌办这个民间抗战馆,我很敬佩他,礼拜天早上大部分人是喜欢睡懒觉的,但他早晨4点钟就要起来到鬼市上去找资料。那很不容易,而且还能够把它整理出来,形成一个专题,给愿意参观的人,让他心灵感受到一种冲击,让他以后对正义公理这种人类最高的东西能够有一种追求,形成一种氛围去促进他们。这种,社会一定是需要的。一个国家的强大来自于民间。日本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大部分都是市民。那个松冈环,一个小学教师,出了三本书,纪录片也拍了,就是一个执着。今天,吴先斌的民间抗战博物馆已经是民建江苏省委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经常人大开会也都会到他那里去看。这是一个城市文明的标记。”#p#分页标题#e#
几天前,12月9日,第67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揭晓入围名单,张连红和吴先斌共同出任历史顾问的《南京!南京!》,代表中国内地出征争夺5席最佳外语片奖提名。提名名单将于12月15日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