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1891――1968)生于广西临桂县西乡,牧童出身。不仅是中华民国历史上的政、军大员,1948年南京政府副总统,而且是1949年国民党政权享有正统地位的国家元首。学者唐德刚说:“这在中国的传统史学上说,也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位‘末代帝王’吧......是任何读史者所不能忽视的”(《李宗仁回忆录》中文版后记)。在北京临终前致书毛泽东、周恩来:“我在1965年毅然从海外回到祖国所走的这一条路是走对了的......在我快要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我还深以留在台湾和海外的国民党人和一切爱国的知识分子的前途为念。他们目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同我一样回到祖国怀抱”(《李宗仁先生晚年》)。
笔者注意力集中在抗日时期第5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对日本帝国主义尤其是日军战略的评价。李氏上世纪50年代定居美国后,由他口述,由哥伦比亚大学唐德刚博士撰稿,从1958――1965年完成《李宗仁回忆录》,后在香港《明报月刊》连载,并在大陆出版的。
先看李宗仁如何“检讨”日军的“优”点:
“至于日本军队的长处,那也确是说不尽的。日本陆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令敌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级将领之中虽乏出色战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则上,绝少发生重大错误。日本将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其作事皆能脚踏实地,一丝不苟,令人生敬生畏。这些都是日本军人的长处。”针对日军的“长处”,李宗仁做了如此评价:“不过如果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的出发点已错,则小瑜不足以掩大瑕。何况“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不得已始一用之。日本凭了一点武士道精神,动辄以穷兵黩武相向,终于玩火自焚,岂不是理所当然吗?”
接着看李宗仁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之“劣”的“检讨”:日本侵华战争的基本错误便是“企图征服中国”,本身便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侵华一直是它的基本国策。此种国策的奠定,可能有两种因素:(1)是受西方帝国主义的影响。日本目击西方列强由于侵略弱小民族而致富强,所以它要踵起效尤。(2)是日本对中国的错觉。日本人一向把中国看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古老国家,他们认为中国传统是重文轻武,是教育落后,统治者用愚民政策,以愚黔首,以致长期贫弱,不可与西化了的日本抗衡;再者,中国被国内的少数民族征服已不止一次,往者有蒙古,近者有满洲。满、蒙二族尚且统治中国,况日本乎?!殊不知日本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时至二十世纪中叶,全球所有被压迫民族独立图存的风气已如火如荼。西方帝国主义且已日益式微,继起的日本焉能后来居上?所以日本开明之士说,日本侵略中国,无异吞下一颗定时炸弹。再者,日本认为中国是古老文化,不堪一击,殊不知日本的文化正是从中国传 去的,最近才受西风东渐的影响而从事维新。中国也正以同样方式接受西方文化,民族意识逐日提高。不过中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改革起来没有日本那样迅速有效罢了。恶可视为无反抗能力,而必定被人征服?
日本既以侵华为国策,田中义一并认为征服中国为征服世界的阶梯。但是日本究系岛国,民族眼光短视,胸襟狭隘,政治、军事领袖皆有志大才疏之弊,徒有成吉思汗的野心,而无成吉思汗的才能和魄力。因而他们侵华的方式,是蚕食而不是鲸吞。既已作了侵略者,又没勇气承认对华战事为“侵略”,却硬说是“事变”,而且这些“事变”的制造,又是毫无计划的盲目行动。例如沈阳“事变”是土肥原、板垣等少数中下级军官搞起来的。并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事前竟不知其事。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只有追随少壮派军人之后,为其越轨行为作辩护。此实非文明国家应有的现象,然日人行之,不以为怪。
侵华战事既已发动,而日本人又没有气魄来大举称兵。等到中国民愤达到最高潮,以致芦沟桥“事变”无法收场,大规模用兵势在不免之时,日本又不愿倾全国之师来犯。只是在华北、华东用少数兵力与中国作战,到兵力不敷时,才逐次增兵,深入作战。这种“逐次增兵法”便犯了兵家大忌。中国地广人密,日军一个师团、一个师团地开入中国,正如把酱油滴入水中,直至把一瓶酱油滴完,为水吸收于无形而后已。日本人便是这样一滴滴地,滴进了六、七十个师团在中国大陆,但是还是泥腿深陷,坐以待毙。
日本帝国主义在战略上如此低能,且看李宗仁如何为他们做战略推演:
所以日本既处心积虑要征服中国,就应乘欧洲多事之秋,一举把中国吞下。日本平时国防军有二十个师团,稍一动员便可递增至四、五十个师团。如果芦沟桥战事发动前夕,日本便动员全国,首批派遣三十个师团同时分途进犯。用闪电方式,主力由平汉、津浦两路南下,另以一路出西北,实行战略上大迂回,占领兰州,一举切断中、苏的交通,并与沿陇海铁路西进的部队相呼应,夹攻陕西,占领西安,得陇望蜀,威胁成都。同时利用海道运输的便利,向长江、珠江两流域西进攻击,与其南下的主力军相呼应,使西南各省军队不能调至长江流域作战,则占领淞沪、南京、武汉、长沙等战略要地,既无异探囊取物。然后右路越秦岭战成都;中路上宜昌、穿三峡,入夔门,占重庆;左路经广西,向都匀,入贵阳。一举而占领中国各重要都市,将我方野战军主力摧毁,将零星游击队赶入山区,支解我们整体抵抗的局面,陷全国于瘫痪状态,并非难事。到那时,我政府只有俯首听命。等到大势已去,纵使我们的极端主战派也只好箝口结舌。则以蒋、汪为首的反战派和三日亡国论者自将振振有词,率全国人民屈服于暴力之下了。然后,一俟德、意向外侵略,欧战发展到顶点时,日本即可挟中国的人力物力,向亚洲防卫力量薄弱的地区,进行狂风掳掠性的战争,则南进北进,均可游刃有余。如此,二次大战结束的面貌,恐将完全两样了。
李宗仁一生戎马。他为日军“高参”,自然不无道理。但是在他眼里,只有正面战场日、蒋两军对垒,只有蒋介石的消极抗日,却不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全民敌后抗敌。这叫“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当然这种历史局限性也是不宜对他进行求全责备的。李宗仁还进一步分析了日军的局部战略和失败的两项因素,我们不妨姑妄听之:
日本的基本政略既已铸成大错,而其小规模局部战略运用错误亦复如出一辙。芦沟桥事变后彼方乘我政府的不备,不宣而战,瞬息即击破我华北的驻军。如果乘胜跟踪穷追,使我政府无喘息的余暇,占领东西交通动脉的陇海路,进迫武汉、南京,截断长江运输,则京、沪不攻自破。日军有此天与的良机而不取,竟将其主力军投入四面崇山峻岭的山西,以致旷日持久,作茧自缚。虽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前锋勉强一度进至黄河北岸,然而南望风陵渡,面对汹汹巨浪,何能飞渡?其后虽把主力军抽出,南下围攻徐州,西进攻占开封,企图席卷豫、皖产粮区域,却又被黄河决堤泛滥所阻。逼不得已,乃转循长江西侵。因两岸地形复杂,进展甚缓。到占领武汉,已成强弩之末,形成僵持的局面。中国历史上元、清两代入关,系由北方南下,以居高临下之势,自可事半功倍。日本恃有海军的支援,违背传统战略有利条件,改由海道溯江西上作仰攻。兵力又不敷分配,其失败固可预卜。
日本之所以在战争初期不这样做的道理,一则或许由于无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以及气魄雄伟的战略家,他们相信我们不会长期抵抗,南京、武汉失守之后便要投降了。再则是他们本国之内可能亦有掣肘之处,军阀未能随心所欲。关于此点,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们当可提出极详尽的答案。但是,日本既然不能放手来侵略,则又何必搞此无结果的侵略呢?以上便是注定日本必败的两项重要因素。
李宗仁在“检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略外,还透露“九?一八”后日本帝国主义对他“拉拢”的情况:日本军、政、商、学各界要员访粤,并来我私邸访问的,多至百余人。军人中,如土肥原贤二少将、松井石根中将、冈村宁次少将、梅津美治郎少将、板垣征四郎少将、铃木美通中将,和知鹰二中佐、血田宽三、服部、中井、吉野、佐方等,都是后来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中的要角。
文人、政客、学者来访的,如现任日本国有铁道总裁的十河信二......
对于这些日籍访客,我总是开门见山毫不留情地痛斥日本强占我东北的狂妄行动。以同文同种之国,中、日两民族亟应相亲相重,以维持远东和平。而日本不此之图,却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的后尘,变本加厉侵略中国,可耻孰甚?我一再强调说,日本咄咄进逼,最后必然要引起中国的全面抗战。试问以日本蕞尔小国,是否可将中国一举吞没?如不可能,则战事必然旷日持久,使日本陷入泥淖无法自拔,最后必惹起世界大战,日本玩火自焚,终要招致灭亡而后已。
李宗仁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正确认识,总的来说是值得日本战后统治者深长思之,特别是对下面一段话以史为鉴:
明治以前日本立国精神多受中国文化的熏陶,何期一朝西化,即步西方帝国主义的后尘,对文化母国竟有吞象之心。结果战败乞降,此固日本军阀咎由自取,然日本帝国主义的失败实为残余帝国主义者的教训。因人类生而平等,民族自觉尤为不可阻遏的历史潮流。不幸二次大战后,仍有少数反动集团昧于时势,继续做其种族优越、弱肉强食等旧帝国主义的残梦......抗日之役,我们以最落后的装备陷数百万现代化的日军于泥淖之中,终至无条件投降......任何反动力量,试撄其锋,必遭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