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首席记者 张泊寒

　　8月22日14时，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医院。彭嘉衡走完了89年的坎坷人生路，为自己的传奇人生画上了句号。

　　彭嘉衡是印尼华侨，他满腔热情地加入美国飞虎队，64次驾驶战机重创日寇。

　　抗战胜利，彭嘉衡不愿意打内战，回到印尼生活。新中国成立，他又回到祖国，进入民航局工作。他两次到内蒙古执飞，为白云鄂博航空磁测立下汗马功劳，他还在呼伦贝尔茫茫林海，驾机护林。

　　在动荡的年月，彭嘉衡对内蒙古抱有深情，在兵团被监督劳动期间，他虽然被批斗，但没有挨过一次揍……

　　冒名投笔从戎

　　彭嘉衡并不叫彭嘉衡，而是彭淮清。父亲下南洋谋生，他出生在印度尼西亚。

　　身在异乡为异客。父亲惦念家乡，把彭淮清送回老家广东省兴宁县读书。

　　“卢沟桥事变”爆发，彭淮清的许多同学投笔从戎，16岁的彭淮清热血沸腾，和同学到了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因为年龄小、文化低，彭淮清被拒。

　　1938年8月，彭淮清跟随高年级的同学，准备投奔延安上抗日军政大学。到了广州，他们碰上日本的飞机天天轰炸，铁路被炸毁，难以成行。

　　恰好，国民政府第四集团军交通兵团招生，彭淮清报考，被录取为后备生。广州沦陷，学校迁往韶关。彭淮清毕业，被分配到有线电信营，担任少尉见习军官。

　　1940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在韶关招生，彭淮清想报考，但考生必须高中毕业。

　　彭淮清找到了老乡彭嘉衡，借了他的高中毕业证去考试，被录取。从此，彭淮清变成了彭嘉衡。

　　“一开始，还真是不习惯，被录取的考生列队点名时，点到彭嘉衡我还反应不过来，大厅里寂静无声。一连点了三次彭嘉衡，我才突然如梦初醒，赶紧回应了一声。”彭嘉衡生前回忆。

　　彭嘉衡因为是印尼华侨，被编入了华侨总队。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央航校第15期到军校招收留美飞行学生，彭嘉衡等10多名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生被录取。

　　中央航校在全国招录了300多名大学生，彭嘉衡说自己是混进去的。

　　彭嘉衡在宜宾初级飞行培训班结业，获得了去美国学习的资格。由于日军已经占领了西太平洋沿岸和东南亚，国际交通很困难，彭嘉衡等人辗转半年，于1943年3月12日到了美国，在亚利桑那州威廉空军机场接受训练。不久，他到雷鸟机场学习初级飞行、中级飞行。毕业时，彭嘉衡等18名学员被分到了战斗机班，进行了100个小时的高级飞行训练。

　　1943年12月，彭嘉衡在战斗机班毕业，第二年初回到中国最大的空军基地湖南芷江机场。第14航空队中美空军混合联队战斗机大队被誉为飞虎队，当年秋，彭嘉衡成为飞虎队的一员。

　　浴血长空英勇杀敌

　　彭嘉衡在中央航校的同学中，有十几个光荣牺牲了。

　　“如果我牺牲了，请您把我枕头底下的那块金表交给我女朋友，那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彭嘉衡心里充满了对日寇的愤怒和仇恨，充满了战斗的勇气和力量，他视死如归，准备浴血长空杀敌。

　　彭嘉衡驾驶的是P—51野马式战斗机。P—51野马式战斗机速度快，火力强，装配好，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彭嘉衡驾机执行战斗机护航、侦察、格斗等战斗任务，他最擅长的就是轰炸，命中率很高。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空战，是1945年春的武汉空战。那是八年抗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空战，我方出动了200多架轰炸机，从重庆、昆明、芷江等机场起飞，对日军在武汉的军用机场、军火库进行轰炸，日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原来，我方接到了情报，得知日军刚刚运到了一批物资，我们就是要毁掉这批物资。由于芷江机场距离武汉很近，我们差不多是第一批到达武汉上空的。我们一到，马上就有六七十架敌机迎上来了，天上黑压压的一片。我是飞战斗机的，在最上面保护下面的轰炸机兄弟，看有日军飞机来，我们就跟他们格斗。一架咬住一架打，耳边全是炮弹声。有一阵，上来了9架敌机攻击我们的轰炸机，我们的战斗机就紧紧地包围日机，不一会儿就把他们打下去了。我们不但对付了飞上来的日机，还对地面的日军防空炮火进行了清除。我自己就炸掉了停在机场上的好多敌机。那天空战的飞机真是太多太多了，一批来了，一批走了，地下乌天黑地，上面全是烟，江岸是一片火海，日军的步兵、飞机、军舰、机场、桥梁都炸了……我自己的飞机也被敌人击中，我们队有七八架飞机没能回去……”彭嘉衡生前回忆，这次空战之后，盟军彻底掌握了中国战场的制空权。#p#分页标题#e#

　　1945年春节后的一天，彭嘉衡随五大队10多架P40战斗机，前往长沙轰炸日军汽油库、运输车、运输船等军事目标。战斗中，彭嘉衡目睹一名中国飞行员的飞机中弹后摇晃着向基地飞去，其它飞机全部返航，这名飞行员却失踪了……

　　1945年3月的一天，彭嘉衡和空军五大队10多架P—51战斗机奉命前往南京执行任务。他们沿长江飞行到达南京后，分别对南京的明故宫机场、教场机场进行攻击，前后不到20分钟，就摧毁了15架日机，彭嘉衡及战友迅速安全返航，无一损失。这是彭嘉衡感到最痛快的一次空战。

　　在激烈的空战中，彭嘉衡多次遇到险情。1944年冬的一天，他驾机去长江流域执行侦察，并伺机轰炸日军战舰的任务。只见汉口附近江面上，日军大小船只和军舰正在日机的掩护下西进。彭嘉衡操纵飞机，躲过敌机，向敌军舰俯冲，1000米、500米、100米……在距日舰只有50米的距离时，他果断地投下重约500磅的炸弹。与此同时，日军发现了呼啸而来的“野马”，舰上的防空火炮向他的战机射击。情形万分危急！彭嘉衡从空中往下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军军舰上的太阳旗，他怒火中烧，不加思考就驾驶着飞机向军舰俯冲过去，心想大不了与日军军舰同归于尽。可是，快要挨着军舰的时候，他又突然想到自己一个人牺牲了是小事，部队却少了一架能与日军作战的战机，便又马上拼了命把飞机拉了起来，10米、20米……最后飞机几乎是呈90度拉起来，继续正常执行任务，把所有的炸弹全部投向日舰……飞机开始不断地抖动，但彭嘉衡还是摇摇晃晃地脱离了险境。他回来芷江机场后才发现，油箱里的油几乎耗尽，机尾上有20多个弹孔！

　　到抗日战争胜利结束 ，彭嘉衡一共参加了64次空战，九死一生，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战败投降。此前一天，彭嘉衡获得了美国政府颁发的两枚奖章，其中一枚为优异飞行十字勋章，为美国最高航空奖。中国空军也授予彭嘉衡两枚飞行奖章。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彭嘉衡所在的部队编入国民党部队，派往内战前线打仗。有一次，彭嘉衡被派往苏中解放区执行轰炸任务。当时，老百姓正在赶集，很多人，而同伴驾驶的一架飞机却不顾一切飞过去，向着人群扫射，顿时血肉横飞。彭嘉衡当时想，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啊，都是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样的命啊，我们哪能就这么杀人呢？于是他就驾驶飞机把子弹全部打到了一个塔尖上，两枚炸弹连保险都没有拉就投到一个湖里去了。好不容易打败了日本鬼子，怎么中国人又打中国人呢？彭嘉衡想退役，但上级不想放人。彭嘉衡说他是印尼华侨，要回老家看年迈的双亲，这才得到批准。

　　1947年初，彭嘉衡踏上了返回印度尼西亚的旅程。

　　1950年8月，彭嘉衡在报纸上看到香港“两航”起义的消息，其中有他的同学。他与同学取得了联系，同学都写信叫他回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彭嘉衡热血沸腾，毅然下了决心，又一次告别了父母亲，登上了回归祖国的轮船，到军委民航局报到，投身于中国的民航事业。

　　翱翔在内蒙古上空

　　1955年，新中国百业待兴，加紧了对矿产资源的勘探工作，比如包头蕴藏的丰富矿产资源。

　　彭嘉衡接到一项飞行任务，配合地质部对包头白云鄂博进行航空磁测。这一次执行任务，是彭嘉衡进入民航后最具挑战性的空中飞行。

　　科研人员把各种航空磁测技术仪器安在了机舱，他们担心的是，飞行员是否能够胜任高难度的飞行任务。

　　彭嘉衡心里也没有底，当时航空磁测技术对飞行并没有统一的技术规范，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根据航空磁测理论，科研人员必须在平稳而且高度很低的状态下探测矿产，必须始终贴着山势飞行，甚至要求贴近地面50米超低空飞行，这就需要非凡的驾驶技术。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彭嘉衡，并没有把这些困难放在眼里。

　　彭嘉衡驾驶安—2飞机，凭借过硬的技术，在群山中穿行，在低空中盘旋，均使飞机的飞行高度和水平状态达到探测人员的工作要求。

　　彭嘉衡在包头整整执行了一年航空磁测飞行任务。

　　不久，中国向世界宣布：白云鄂博的稀土总量居世界第一，钢铁的储藏量居国内外前列。#p#分页标题#e#

　　彭嘉衡这才知道，自己的这次执行航空磁测飞行任务的重要性，才知道自己的工作多么出色，并深感自豪。

　　因为彭嘉衡这段航空磁测飞行经历，现在人们喜欢以“白云鄂博航空磁测第一人”称呼他。

　　呼伦贝尔是中国重要的森林基地，国家高度重视护林工作。

　　因为森林面积广阔，森林火灾严重地破坏着森林资源和危害林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利用护林人员骑马或徒步护林收到的效果微乎其微。森林火灾的预防和扑救得到党中央和政务院（国务院）的高度重视。不久，当时的东北人民政府农林部、内蒙古林务总局、军委民航局三方共同签订了《关于森林防火使用飞机巡逻报警的协议》，揭开了我国航空护林的历史。

　　彭嘉衡又担任了驾机护林的飞行任务，他奔赴呼伦贝尔盟海拉尔航空护林基地。

　　彭嘉衡驾机翱翔在林海上空，认真观察是否有火情出现。

　　林海广阔无边，随着山势蔓延绿色。彭嘉衡深感祖国地大物博，也为自己参加航空护林工作而自豪。

　　兵团知青中的老头

　　在内蒙兵团的历史上，彭嘉衡这位抗战老兵曾经也是一位老“兵团战士”，被知青称为“民航老头”。

　　1969年，巴彦淖尔盟（今巴彦淖尔市）狼山下，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十二团二连。一天，知青们正在劳动，发现连队来了一位年近50岁的男子，他们以为这肯定是哪位知青的家属来看望亲人。

　　可是，有带着铺盖卷看望亲人的吗？

　　知青心里的疑惑很快解开，这个人曾是国民党空军人员，在民航局担任机长，因为有“海外关系”被停飞，在隔离审查期间下放到兵团进行监督劳动。

　　知青也很快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彭嘉衡。

　　彭嘉衡被分配在畜牧排，喂马喂牛。

　　在知青眼里，彭嘉衡任劳任怨，白天黑夜为马牛添草料，饮水。今天看来，彭嘉衡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奉献者。

　　但是，兵团接过了民航局的“权力”，继续对彭嘉衡的历史问题进行审查。

　　1970年底的一天，兵团召开批斗会，彭嘉衡是被批斗的主角，配角是北京籍一位知青。

　　批斗会上，彭嘉衡的罪名有二：一是腐蚀拉拢知青，证据是经常拿一些吃的东西给知青；二是在解放战争中向解放区轰炸，但是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兵团对彭嘉衡采取管制措施——调岗，把他和知青分离开。

　　兵团调彭嘉衡去看守离连队的闸房，从此以后，知青很少能见到彭嘉衡了。

　　当年连队里的知青，现在还有不少依稀记得看闸房的彭嘉衡。

　　彭嘉衡和知青一样，生活是艰苦的，冬无煤火、初春无粮，夏天蚊蝇满天飞。

　　彭嘉衡生前回忆，他最长的一次，一年没有洗过澡。那时，他衣服里到处是虱子，奇痒难忍。他就脱下衣服翻过来，跑到外面迎着风使劲地抖……

　　1973年，彭嘉衡回到了北京。知青也各奔东西，忙碌生计，没有几个人关注彭嘉衡这个“民航老头”了。只是前几年，知青们才从新闻报道中知道了彭嘉衡老人的消息和他鲜为人知的英雄历史故事。

　　彭嘉衡在内蒙古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但是他很乐观。

　　“那些牧民都是一些善良的蒙古族骑手，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在草原上高亢、嘹亮、粗犷的歌声……”彭嘉衡最感动的是，虽然在兵团依然被审查，但他竟然没有挨过一次揍！

　　“当年的彭嘉衡高大魁梧、身板笔直、精神抖擞、紫膛色脸，属于那种只要见过一面，就不会忘记的人。听说他是飞行员，在我们知青的心中还是多了一份仰慕。当然在那个年月，没有多少人知道飞虎队，更没人知道他是飞虎队员。”现居深圳的知青郎静回忆说。

　　2007年初，在石家庄工作的知青伯英约北京战友去探望在京的彭嘉衡。兵团三年，在彭嘉衡的人生中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记忆也许已经模糊，但他见到这些探访者，略一迟疑，还是认出了当年曾和他同在马号负责铡草的伯英。

　　“看到这些当年的小青年，老人很高兴。谈起往事，自是一番感慨。对那次批判会，老人还有记忆。那些可笑的罪名，那段苦难的生活，留给他的也许更多的是苦涩，比起他在首都机场时的被拳打脚踢，在兵团的他已经有了一丝的解脱。尽管当年的兵团战士很幼稚，尽管我们连队也发生过因被殴打而自尽的事件，但悲剧没有发生在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身上，这可能也是老人无声的威慑和其人格魅力所致吧。”郎静说。#p#分页标题#e#

　　多年来，彭嘉衡甘于寂寞，住在首都机场宿舍区的一幢老房子里。他的事迹，是人们通过新闻媒体报道《中国唯一健在的飞虎队员》才知道的。

　　2005年9月3日上午10时，北京，人民大会堂大礼堂。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大会上，彭嘉衡在主席台就座，和其他600多名抗战老战士一起与会，并且荣幸地接受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胡锦涛代表国家颁发给他们的抗战胜利纪念章。

　　2009年11月，彭嘉衡在解放军307医院被查出白血病,经过两月治疗,基本康复。今年8月10日，彭嘉衡病情复发，被转至首都国际机场医院。他的病情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社会各界捐款十五六万元。

　　临终前，彭嘉衡告诉家属，社会捐助的剩余款用来帮助其他老飞虎队员或回馈社会，家人不许留一分钱。

　　“无论对国家还是对家庭，他在我心里，都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彭嘉衡的老伴傅汝梅说。

　　“我们连的‘飞虎队员’！”提起彭嘉衡，当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们自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