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箕路广纸集团宿舍区内,死于日军细菌武器之下的无辜粤港难民的墓碑。 摄影:本报记者 李锋


  广州南石头难民营60年前日军屠杀场
  粤港难民在穗被细菌武器毒杀的史实调查

  □采写:本报记者 傅剑锋 摄影:本报记者 李锋
  8月,齐齐哈尔惊爆侵华日军遗留生化毒剂芥子气伤人事件。来自媒体的最新消息是,共有43个中国公民在此次事件中受伤。
  历史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而绝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这种公然违反国际公约的反人类罪行,也曾在南方的广州发生,并且日方从未对此作过正式的赔偿与道歉。60多年前,日军曾在广州建立了一个“奥斯维辛”式的难民营,在里面用细菌武器屠杀难民、做惨无人道的活体试验。直到1995年,广东社科院的历史学者沙东迅才极为偶然地揭开了罪恶的冰山一角。而现在,这个“奥斯维辛”的遗址基本上已荡然无存,罪恶似乎再度被人们遗忘了……

  沉睡的冤魂
  60年前,日军在南石头村建立了一座供生化屠杀的难民营
  保守估计至少有几千人被屠杀,而有当时的目击者称可能在数万人左右
  6个抬尸人还是抬不完每天死去的粤港难民。为了省事,日军就在难民所内建了两个化骨池
  就是在这样一个被刺痛与被遗忘的日子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记者陪着老教授沙东迅来祭拜这些死于日军生化屠杀下的亡灵。
  广州市海珠区南石西,南箕路边广州造纸集团居民区里的一个水塔围院。从外面只能看到院内几十米高的水塔,没有关于纪念碑的任何标识。打开生锈的高大铁门,在水塔的角落,终于看到了那块1995年由几位民间人士自发竖立的纪念碑。纪念碑周围蔓草丛生,腐叶遍地。碑的正面写着“粤港难民之墓”,背面简单地记录着粤港难民被细菌武器毒杀的史实。
  沙东迅教授默默拔掉了墓碑前的杂草,他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下面到底沉睡着多少冤魂。”沙教授根据已经被挖出的尸骨,保守地估计至少有几千人被屠杀,而有当时的目击者称可能在数万人左右。60年前,日军就是在这里,纪念碑所在地的南石头村(即现在的南石头小区),建立了一座供生化屠杀的难民营??广州南石头难民收容所。大量的粤港难民被抓入难民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制造这场大屠杀的是日军波字第8604的细菌部队,对外宣称华南防疫给水部,是日军在华的四大细菌战部队之一,总部设在现在的中山大学医学院所在地,以伪粤海港检疫所为活体细菌试验场,以广州市南石头村的难民营为细菌武器的屠杀场所。
  8年前沙东迅调查过的大屠杀证人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在南石西的一条小巷里,记者还是找到了幸存的受害者、71岁的肖铮老伯。
  肖铮老伯拿出了一张自制的南石头村难民营图表,这是他苦难记忆的浓缩。他指着图表回忆说,他是自入魔窟,那时他才10岁左右,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自己进了难民所。不久,他弟弟也因家里没饭吃来到了难民营。但弟弟吃了日本人的饭后,没多少天就开始经常性地全身发冷。肖铮老伯说他还记得60多年前的那天,弟弟说冷死了,他就把捡来的破棉被都往弟弟身上堆,但弟弟还是很快没有了呼吸……那年弟弟才7岁。这个怪病又很快出现在肖铮身上,他也全身发冷,并且开始烂脚,烂疤至今还在。而据有关细菌战史的专家分析,这样的症状正是感染了日军细菌武器伤寒菌和炭疽菌的典型症状。
  在他的图表里,标得最为触目的是两个化骨池,以及高高的日军岗哨。
  “这两个化尸池可以最集中地表现日军令人发指的罪行。”沙东迅教授介绍。原来,就在肖铮进入难民营的同时,肖铮的父亲肖苏为了活命就帮日军抬难民营的尸体。当时有6名抬尸人,3张帆布床,另加一辆运尸板车,每天运尸达数十具。但是,6个抬尸人还是抬不完每天死去的粤港难民。为了省事,日军就在难民所内建了两个化骨池。
  在沙东迅教授的历史学调查里,对这两个化骨池作了详尽的描述。这是两个面积在25平方米左右,高约三四米的无底混凝土池,最多可分别堆放五六十具尸体,有时放在上面的人体的嘴巴还会动。放满后,加入药水封盖,约十多天,尸体的血肉开始烂尽,水分渗入地下。然后日军叫运尸工在深夜打开盖再放尸体。
  在这个历史调查里,幸存者何金告诉沙教授的经历更为惊心。1942年,何金的父亲因为烂脚,被强迫拉入南石头难民营,第二天就死了。后来何金花钱买通了难民营里的人看到了化骨池,化骨池里积满尸体,周围臭气熏天。他忍住恶心,翻开6具尸体才找到他父亲的尸体,然后运回广州石溪老家安葬。
  到后来,化骨池也化不过来了。日军就雇人在南石头村南箕路一带埋尸体。挖开一条深沟,尸体填满后,就在旁边再掘另一道沟。如此,埋尸的深沟就一道道延伸开来。南石西的目击者钟瑞荣老人估计,这样被埋的难民尸体可能在几万具左右。
  这么多的难民是怎样被抓入日军的这个难民集中营的呢?原来,1942年香港沦陷后的三年零八个月中,先后有104万香港难民迫于生计(而)逃回内地。他们一般沿以下三条路线:一条是东线,由香港经九龙半岛,然后越过深圳河,从内地进入广东(省),大部分人走的是这条路线;另一条是西线,从香港出发,坐船经澳门,然后从珠海进入广东(省);还有一条是走中线,从香港坐船绕过大屿山,然后从珠江口进入广州。从这条路线逃回的难民起码有几万人,而广州南石头难民营就设在这条路线的终点。
  现在生活于佛山的香港难民幸存者冯锋回忆了当时的逃生经历。当时冯锋只有三四岁,母亲何琼菊带着她、哥哥、奶奶共4人逃难回广州,当时那艘叫“大眼鸡”的船上有500左右难民。到南石头后,被日军拦住不给上岸,如果认为有病,就被拉入(伪)广州海港检疫所,有入无出。在船上呆了差不多一个月,最后只剩下40余人。后来冯锋一家靠一袋花生维持住了生命,通过红十字会的人逃脱了这个移动地狱。冯锋说,两三年前,她的母亲何琼菊去世了。去世前,母亲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要日本人认罪和道歉。
  沙教授分析,当时日军不仅杀害了关在南石头难民营里的香港难民,连停靠在难民营外面、珠江岸边的船上的香港难民也不放过。他们究竟杀死了多少人,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而这些证人们对历史的复原,被两次无意中发现的大批尸骨所证实。
  50年代的广纸集团施工负责人梁时畅在提交给沙教授的证词中说:在南箕路一带挖坑时,发现的尸骨重重叠叠,至少在1000具以上。上世纪80年代施工负责人沈时盛在证词中说:在南箕路边上挖一、二、三栋宿舍墙基时,挖了几十厘米以后就发现了尸骨,一堆一堆,不是很整齐,加起来大概有400具。后来他们就去买了几百个坛子把尸骨装进去,又找了两个民工队运走,第一批运往郊区的太和镇的一座小山,后来两批运到增城。沙教授称,几年前由于雨水长年的冲刷,有些坛子已经露出了地表,里面白骨森森。沙教授感叹,60年前逃离香港的难民,怎么能想到如此身葬异乡的结局呢。
  据说,几十年前,南石西这一带还是田野的时候,雨水经过山坡的尸体堆,流出来的水是黑色的。这些水很肥,附近的水稻、蔬菜、野草都长得特别好,特别墨绿、茂盛。

  大屠杀之谜
  参与过这场绝密的细菌武器大屠杀的日军老兵丸山茂在他的忏悔证词中揭露了杀人内幕
  难民在吃粥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步入了地狱 设在南石西的日伪海关海港检疫所则成了日军细菌武器的活体试验场所
  集中营的难民为何成批死去?日军用什么武器杀害了难民?
  1994年,沙东迅教授已经开始了这场大屠杀的历史调查,越来越多遗留的迹象表明,日军在南石头村难民营发动的是一场绝密的细菌武器大屠杀。但具体情况怎样也查不出。正在调查陷入困境时,一位曾经参与这场大屠杀的日本老兵挺身而出揭开了大屠杀之谜。
  这位老兵叫丸山茂,是日军原8604部队的第一课细菌检索班的兵长(班长)。因无法忍受良心的折磨,他于1993年写下了屠杀的证词,1994年寄至中国,1995年转到了沙教授的手中。丸山茂在证词中称,波字第8604部队对外宣称是华南防疫给水部,实际上主要是进行细菌战的部队,该部队有1200多名专业人员,内设6个科,总部设在现中山大学医学院。
  原来,1941年12月,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侵略香港后,大批香港难民被迫返回广州。日军为了稳占广州,就不让难民进入广州,而是把他们关在南石头难民收容所里。由于收容所里人满为患,部队长佐藤俊二军医大佐口头命令秘密地使用细菌武器屠杀了大批香港及广东本地的难民。深知这个秘密的场守喜伍长又把杀人内幕告诉了丸山茂。
  丸山茂在他的忏悔证词中揭露了这个杀人秘密。根据丸山茂的证词,日军波8604部队起先是往水井里投放自己培养的伤寒菌和副伤寒菌,但因难民只吃煮过的食物,不喝生水,只喝开水,所以投放细菌没有效果。后来日军又尝试把各种细菌投放到难民早上吃的稀粥里,但因为中国人习惯吃热食,细菌容易被烫死。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日军就向东京军医学校报告,并从那里专程运来了沙门氏菌,在难民营使用。具体的方法是,早餐时,先在厨房里把刚刚煮好的热粥停放一会儿,使温度下降到一定度数,然后再把细菌放进粥里,趁当地工作人员还没来上班之前,把已经投放了细菌的热粥送进难民营,让难民们食用。丸山茂称,这都是伍长的场守喜告诉他的。
  就这样,难民在吃粥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步入了地狱。现在生活在佛山的幸存者冯奇老人说:“在难民所我也因食粥而肚疴(腹泻)吐水,疴得很厉害,差不多要死了,好在南石头村民钟元抬我去红十字医院,才活了过来。”所以,难民营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打油诗:“笼中鸟,难飞高,不食味粥肚又饥,(食了味粥)肚必疴无药止”。
  著名抗战史专家郭成周教授解释,这些日军使用的主要是副伤寒沙门氏菌。它的特点是会造成急性的食物中毒,吃进去后发病很急、很快、很重,死亡率很高,而且在当时难以医治,也诊断不出来。所以日军就选中了沙门氏菌。 
  丸山茂还在证词中指出,日军在难民营中进行的远不止用细菌武器屠杀难民,还进行细菌的活体实验和细菌病毒传播。
  沙东迅教授根据丸山茂的证词,确证了中山大学医学院现在的图书馆就是日军的细菌武器研究中心,里面设置着部队长室,细菌疫苗研究班等。并在现在的图书馆地下室里培养跳蚤、老鼠等动物制造细菌。
  而设在南石西的日伪海关海港检疫所则成了日军细菌武器的活体试验场所。
  沙东迅教授保存着的顺德梁先生的证词对此作了血淋淋的注释。这位梁先生曾在难民营菜场做工。证言的其中一段写道:“(日军)后(来)又在鸡春岗村捉了一个结婚不久的青年人李日……将李日捉去下所(指伪检疫所)喂蚊吸血,被咬得全身是蚊口,后又送去宰人场(现广纸集团所在地),将李日阴处割去一条筋。后来李日变成了跛子,晚上由难民营捉去就生宰了。经常听到惨叫声,后来就听不到了,不知是否打了麻醉针……其尸骨就送往难民所的化骨池。”这种抓人喂蚊子的事在丸山茂的证词中也提到了,而沙教授的调查中记录如此被日军试验而死的附近村民有不少。
  而且,沙东迅教授查明,在1941年五六月之间,日军波8604部队派奸细扮成难民对粤北的乐昌县抗日军队投放细菌,造成了霍乱、肺病等强传染性高死亡率的流行病,仅当时的乐昌第83医院就有几百个病人死于这些病。
  而现在依然存在于广州的恙虫病,据称也是在日军占据广州后开始大面积出现的。国家卫生部的资料记载,1951年广州约有500人患恙虫病,卫生部专家赵树萱来广州调查后在报告中称,在日军来广州之前未记录出现大规模流行,广州沦陷后有恙虫病流行。广东省著名细菌学专家在8年前提供给沙教授的证词中则说,在1952、1953年进行疫情调查时,发现了广州大石街及小北一带恙虫病人较多,大石街的老鼠身上所带的恙虫率最高。据该街居民反映,日军曾在此街的广东女子师范学校驻军,养了不少黑色老鼠和马。而鼠和马正是可用于培养恙虫的。就在去年,媒体报道广州市还发现一名中学生染上了一种能致人命危的新型“恙虫病”,此病是否和日军遗留细菌有关,无人查证。
  正是为了记住这些苦难,1995年,沙教授系统发表了对日军8604部队的学术调查结果,并和民间人士在南石头难民营旧址附近竖起了那块纪念碑。当年80多岁的老兵丸山茂听到这一消息后,马上带着心脏起搏器飞抵广州来道歉。
  据沙东迅教授回忆,丸山茂来到广州后,一一指出细菌战部队的旧迹,虽然许多建筑已被拆除。后来丸山茂剃光了头,一身黑衣,长跪于那块死难者的纪念碑前,墓碑前挂满了他从日本带来的几百只千纸鹤。
  沙教授说,丸山茂在墓前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后来翻译告诉他,丸山茂说的大致意思是:“细菌战是一件非常残忍的罪行。那些被杀死的中国难民,实际上对偷偷进行的细菌战一无所知,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参与此事的场守喜等人,后来也被派往东南亚战场送死,再也没回来。”

  正在消失的证据
  这场大屠杀的研究后继乏人。沙教授说,其实他现在所揭露的,可能还是日军在华南进行细菌战的冰山一角,许多罪恶可能会被永远地埋在地下
  走在南石头村这个大屠杀的旧地,现在这里车水马龙,高楼耸立,四围祥和。夏日黄昏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或许60年前,阳光也曾这样照在地面上,只是,它永远也照不到那些死难的冤魂了。
  和路边的老人与青年们闲聊,他们对脚下的土地中曾挖出过大批尸骨的事感到很惊讶与茫然。
  难民收容所的旧址现已变成了五羊摩托车集团,厂房林立。1995年沙东迅教授来这里考察时,还发现难民收容所留下来的一堵围墙,以及用来投毒的难民所的厨房,当时他曾向政府申请要求对此进行文物保护,但现在连最后一堵围墙也已经消失。沙教授只能一边在厂区里转着,一边告诉记者哪里建过化骨池,哪里是日军的办公室,哪里是难民收容所的正门。
  那个做活体试验的伪检疫所也在这一带,但已找不到任何遗迹。离五羊摩托车集团不远处是一个临珠江的小码头,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亭子,有人在这里休闲打牌。沙教授说:“当年难民就是在这里被带上岸进收容所的。后来收容所的空地上都是人,于是日军就扣了难民船,把那些船当作移动的难民收容所。”
  在中山大学医学院的图书馆,路经的学生对这里曾是南方细菌战大本营感到不可思议。记者找了很久,才在图书馆门口的柱子脚下看到几行小字??“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侵华日军细菌战广州大本营旧址”。沙东迅教授说,那也是数次给政府打申请报告才争取来的。
  沙教授认为,现在不少广州人对这段历史的遗忘,与关于细菌战的文物得不到有力抢救和保护直接有关。沙教授回忆,其实在1995年,他就对保护细菌战遗址、抢救史料向政府多次呼吁,还曾建议拨专款组织人力继续进行广泛深入的调查和考证。但是,后来都不了了之。
  而更让沙东迅教授担忧的是,这场大屠杀的研究后继乏人。沙教授说,其实他现在所揭露的,可能还是日军在华南进行细菌战的冰山一角。但他已经从社科院退休8年了,没有人接替他的研究,而证行径人和证据却不断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许多罪恶可能会被永远地埋在地下。

  【资料】
  日军在华细菌战部队和大规模细菌战
  (据现有研究查知)
  四大在华的日军细菌战部队
  驻东北:731部队,从属关东军
  驻北京:1855部队
  驻南京:荣1644部队
  驻广州:波8604部队
  日军在华三次大规模细菌战
  1940年8月,731部队和1644部队在浙赣地区进行大规模细菌战
  1941年11月,731部队和1644部队在湖南常德进行大规模细菌战
  1942年5月,731部队和1644部队在浙赣地区进行大规模细菌战
  (以上根据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张联红教授介绍整理。张教授称,因为日本政府一直刻意隐瞒细菌战历史,大量资料还未公开,所以在华到底有几个细菌战部队,到底有多少中国人死于细菌武器,还是个未知数。)

  南箕路的这个位置曾经是发现难民尸骸最多的地方。 摄影:本报记者 李锋

  当年南石头村难民收容所幸存者、71岁的肖老伯手持自绘的难民营地图。 摄影:本报记者 李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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