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周刊 2005-4-20 1:11:07 作者:米弥

我所看到和看不到的杨养正

    4月3日,重庆弹子石,阳光浓烈,空气有些粘稠。弹子石正街狭长的楼梯沿着山坡一直往下延展,楼梯两侧,是破旧的老房子,黑墙黑瓦,看不出年代了。杨养正老人的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一个狭窄杂乱的小院,小院出来不到10步的距离,是一个巨大的荒草坡,附近厂房的工人们疑惑地看着我们。远处,夕阳在长江对岸安静悬挂。
    91岁的杨养正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还能在这里生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小院里很安静,只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方才有了些喧嚣的生机。杨养正端坐在一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沙发上,神情安详,下午的阳光从半掩的窗户透进房间,所有陈设仿佛也裹挟着时光倒流,比如那老得说不出年代的电视、冰箱;比如那厨房地上堆着的用来做饭的黑煤。
    老人的精神似乎还不错,说话的时候,双眼总是定定地看着前方???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他已经在黑暗中生活了近10年了。我们提问,杨养正的老伴凑进他的耳边把我们的问题大声重复一遍,然后老人开始回想,仿佛记忆的闸门被拉开,过往的岁月断断续续,悠悠长长,像一根丝线,穿越时空,牵引我们去到那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
看不到的过去

其一:战争
    旁白:杨养正的原籍是湖北隋洲人,抗日战争期间,加入了国民党军队,成为88师一名普通的士兵,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杨养正说,八年的抗日战争中,他经历过大小数百次战斗,但让他最为难忘的还是保护四行仓库的那次战役最为艰苦,也最为惨烈。他的左眼就是在那次战争中被炸弹炸瞎的,而因为在保护四行仓库中的壮举,他也成为当时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八百壮士”之一。
    自述:“1937年10月30日那天晚上,日军突然向我们驻守的四行仓库发起总攻,坦克很快开进了我们构筑的工事,我们马上投入战斗,杀声,炮弹声,烟雾声,那乱七八糟,可以说那简直是杀声震天。我当时拿着一挺轻机枪,对着日军坦克“啪啪”扫射,突然,一个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一块弹片射到我的左眼,眼珠碎了,当时我就失去了知觉。现在的这个眼珠是假的,是后来安上去的。”
    在那个祥和的院落,耳边还能隐隐听到附近的小孩嬉笑的声音,说实话,一时间我还无法完全回到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羸弱的老人,想像成战场上出生入死,满身伤痕的士兵,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才23岁,风华正茂。直到老人给我看了惟一的那张他穿着军装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个高大威武,英姿飒爽的军人让我突然和那个年代发生了某种关系,也仿佛一下子进入了那个兵荒马乱的战场。

其二:逃亡
    旁白:从四行仓库退出来以后,“八百壮士”被软禁在英租界长达4年之久,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直到1941年12月,日军占领了英租界,壮士们才开始密谋逃亡,在随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杨养正从南京、安徽、河南、湖北,穿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线,一路辗转来到重庆,这在当时来说,也算一个奇迹了。
    自述:“当时我们被关在南京的一个监狱里面,日军叫了我们30几个人到芜湖去运煤,我们连夜策划(逃亡)。在电网关网之前的那一刻,我们一起抢下了监管我们的几个日军的枪支,然后跑了出来,一直跑到新四军集中的地区,他们听说我们(八百壮士)后,非常欢迎,后来走的时候,他们还派了一队步兵封锁了(敌人的)一个碉堡,我们才有机会逃出日军的包围。我从安徽经过河南、湖北、大别山、神农架,最后来到重庆。那个时候没有地方住,没有饭吃,就投靠了重庆的一个残疾军人医院。
    从南京到重庆,我无法想像那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距离,更何况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杨养正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终结了自己的人生,埋伏在那条路上的艰辛和死亡的巨大阴影,恐怕不是常人所能够承受的。但杨养正还是平安到了重庆,并且,在这里结婚、生子,然后度过余生,只是他的余生,过得比他当初的设想,要窘迫和艰难得多。

看得到的现在

其一:我对得起国家
    我们问了杨养正老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坐在老人那狭促简陋的房间里问的,老人瞪着双目失明的眼睛,将头微微偏向我们,以便能听清我们说的话。
    我们问的问题是,“你是抗战的英雄,但现在的生活状况你觉得值得吗?”
    老人没有说话,一直坐在他身边帮他作传声筒的老伴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们都听清了这个问题。
    我沉默地等待着,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老人只说了6个字,他原本还想说更多的,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哽咽了;我们本来也想问更多的,但我们问不出来,因为我们的眼睛湿了。
    那6个字很简单,“我对得起国家”。
    我低下头,盯着老人的脚,害怕自己的眼泪掉出来。老人的膝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他穿的裤子很破旧,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他说的,只是国家。
    “如果历史的一页翻回去呢?”“如果历史的一页翻回去,我还要参加‘八百壮士’,他们再敢来,我还要迎上去!打侵略者是应该的,他们野心太重,他们想占领中国。为了国家,流点血算什么?但是像当年一样,我不会参与任何内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果然铁骨铮铮,68年的独眼人生,谈何容易?历史的一页如果翻回去的话,他还要上战场!

其二:一首老歌
    去之前就听说了,杨养正老人平时经常会哼一首歌,那是唱给“八百壮士”的,歌名就叫“歌八百壮士”。老人精神很好,于是,我们要求他为我们唱一小段,老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大家都簇拥在老人身边,担心自己听不清歌词,毕竟,对于一个91岁说话已经有些含糊的老人来说,让他唱歌是件比较艰难的事。
但事实很快证明了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老人喝了一口水,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挺直了腰板,双拳紧握,然后,我们听到了从他嘴里唱出的歌词,“中国不会亡……”声音洪亮,气势激昂,年迈的身躯随着节奏的变化不自觉地轻微摆动着,那首歌有两段,老人一字不落地唱完了的,他没有应我们的要求只唱一小段,对于那首歌,他舍不得割掉半个字,就正如对自己的那段戎马生涯的回忆,他也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个片段。
    一首老歌,就这样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一首老歌,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老人当年铁马兵戈的风采。


来源:新潮生活周刊第九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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