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大战前后,我曾任山东省第三区专员公署秘书兼临沂、郯、费、峄四县边区联庄会(简称四县边联)办事处处长及代理峄县县长。台儿庄正在我辖区之内,地方政府负有协助军队抗日的责任,参战军队为征调民工、搬运、向导、侦察敌情,处处也需要地方的协助,因而我有机会了解到这一战役的一些过程。
临沂战役见闻
临沂是鲁南政治经济文化重镇,原来驻有第四十军庞炳勋部,庞原为西北军冯玉祥部下将领,四十军,下辖三十九 师、师长马法五,另有补充团、特务团各一个,总兵力不过六七千人,装备不好,战斗力不强。庞的军团司令部驻于临沂南关第三乡村师范学校。我因多年在该校教书,地熟,便去拜访庞炳勋。庞知我曾是该校教员,非常客气,称我为“老师”,并问我现在何处?(因这时第三乡师已迁校于河南潢川)我告以在抱犊崮山区组织民众抗日。庞极为赞赏,说他有军用物资弹药汽油等,请我设法在山内存藏。我说抱犊崮山区有一黄龙洞,可作仓库,庞立即派车将上述物资运往黄龙洞,并派兵一排看护。第三十九师师长马法五夫人及其他随军眷属也由临沂城内移至我住地附近(这时我四县边联办事处住抱犊崮山前西沟、向城),庞说:“台潍路日军有进犯临沂企图,奉第五战区命令死守临沂,拟以抱犊崮山区为后方。”嘱我代为照料,我答应完全照办。果然在津浦路日军进攻滕县时,台潍路日军也进攻临沂。庞军以劣势兵力、装备与号称日军精锐的板垣师团展开激烈的攻防战。血战数日,日军竟不能得逞,然临沂战局已濒于严重关头,沦陷只在早晚中。
大约是3月初某日傍晚,我正在向城照料专署疏散人员及从战地逃来的难民,忽见一支部队以急行军速度沿向城南门外台潍公路向东疾进。我问是何部队?一军官说系张自忠第五十九军增援临沂。我问张军长何在?这军官说后边就到。
我便前往迎接,张自忠等从马上下来,问我是何人?我告以职务姓名,说欢迎张将军到镇内稍休。张等一行便随我到街内休息,问我地方情况及前方战况,我说临沂已激战数日,难民很多逃到这里,庞军仍在死守,这里民众武装都组织起来了,可以协助军队抗战。张问这里距临沂城多远?我说公路90里,抄近路不过七八十里。张叫我派10名向导抄近路往临沂西北,喝了一杯茶就前进了。我见张军士气旺盛,装备较好,步兵均系中正式步枪,每班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还有步兵炮和重机枪。另外每一士兵都有一把大刀。
次日拂晓,临沂方向就传来激烈机枪大炮声,次日中午炮声渐远,我接到专署电话说临沂之围已解,日军向汤头方向溃退,张军与庞军正在乘胜追击中。据我派去回来的向导说:“张军先头部队出敌不意突入敌阵,用大刀手榴弹短兵相接,日兵见刀光闪闪,惊呼冯玉祥的大刀队来了,在混战中日军的优良武器失去威力,被大刀片砍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逃。张军一直追到汤头,扫清了临沂东北60里以内的敌人。”后来听说由于我军发生误会,互相炮战了一夜,使日军得以脱围,遁往莒县,否则张军的战果一定会更加辉煌。
台儿庄大战见闻
临沂之围既解,台潍公路战局已见缓和。而津浦铁路正面之敌,于突破滕县城防后沿津浦铁路及临枣支线突入枣庄、峄县。据我四县边联峄县分会会长田瑶峰报告:“该路日军为日军王牌部队矶谷师团,约三四万人,配有山炮、野炮、重炮不下百余门,上有飞机掩护,下有坦克、装甲车七八十辆开路,并有骑兵部队担任两翼搜索,杀气腾腾,直奔台儿庄方向前进。”
据守台儿庄的我军系旧西北军冯玉祥将军部下的孙连仲第二集团军,预先已筑好防御工事,予日军以迎头痛击,展开激烈的攻防战。台儿庄周围本是平原地带,无险可守,正是敌人机械化部队驰骋之所,对于劣势装备之孙军极为不利。
因而外围攻势很快被敌坦克攻破,孙军乃退守市内与日军展开逐屋争夺战,炮声如雷,竟日不断。孙军利用夜战、肉搏战冲入敌阵,短兵相接,充分发挥了大刀、手榴弹的威力,给日军以极大杀伤。据从台儿庄逃出的难民说,他们白昼伏于麦田里,晚间才逃出战场,沿途见日军死伤甚多。据峄县、枣庄逃出的难民说:“日军运回尸体成堆火化,日兵绕场痛哭。
有一个死尸骨灰装入飞机运走,传闻死了一个大官。”大战持续了15天,由于我援军赶到,内外夹击,日军弹尽油绝,终于不支,丢弃大量坦克、炮车(因汽油库被炸着火不能开动)向峄县、枣庄溃退。
这时我正率四县边联教导队在枣庄以东地区活动。我四 县边联临沂、峄县接近战场的各村常备队,也分成若干小组袭击从台儿庄溃退的零散敌人。一天忽见日军坦克三辆沿山边小路后退,最后一辆突然翻车坠于山崖下,前边两辆已走出二三里,中途停下似欲回救。我伏在山林内的游击小组开枪射击,翻车的坦克内钻出两个日兵,惊呼着尾追前两辆坦克而去。我游击小组下山搜查翻倒的坦克,内有九一式机枪一挺,已无弹药。当将机枪卸下,以后经改装支架,成为一 挺威力很大的机关枪。我另一游击小组正在前进,忽然山坡上一个牧羊石屋内传出三八式步枪声,从枪声判断显系掉队迷途日兵误认已被发现而抗拒。我游击小组乃散开包围,并派三名勇敢队员隐蔽地接近石屋,从背后掐住顽抗日军的脖子,把他活捉了,缴获了一支三八式大盖步枪。
胜利后的会师
台儿庄大战胜利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亲临台儿庄视察,并指挥各路军队分路追击溃败日军。从来没看见过的我国飞机也飞临战场低空飞行,人们看见了自己的空军,莫不振臂高呼,欢声雷动,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山区平原的每一个角落。为迎接我军,我由临时住地向山前出发,遥见大队人马从东山口蜂拥而来,先头尖兵已渐渐接近我们。当我看清服装武器确系自己的队伍时,便迎向前去。据尖兵告诉是汤恩伯第二十军团的陈大庆第四师,陈师长在后边就到。
我在路旁等候,见队列中一个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说是陈师长,我就近前自我介绍表示欢迎。陈在担架上掀开毛毯向我颔首,说行军太疲劳了,没什么事,到宿营地再谈吧。当时我虽然感到这位师长架子不小,但我很快意识到他们确实太辛苦了。
这时汤恩伯军团共四个师:第二师师长郑洞国,第四师师长陈大庆,第二十五师师长张耀明,第八十九师师长张雪中等共有三四万人已全部到达,住于抱犊崮山麓白山、埠阳一带二三十个村庄内这些部队装备比我所见的其它部队都好,步兵一律捷克式步枪,另外还有重机枪、步兵炮、山炮等重武器,是我七七事变以来见到的第一支装备优良的军队。
我心情非常兴奋,认为抗日战争从此可以转败为胜,便通知四县边联辖区附近20里以内村庄全体动员,筹备猪、羊肉、鸡蛋、白面、煎饼等慰劳部队。当时虽是荒春青黄不接之季,但各村群众无不尽其所有踊跃输将。
我于安排好支军任务后,就近到第二十五师师部去见师长张耀明。张说:“我们自南口转战数千里刚到河南,未暇休整即奉令到第五战区,日夜行军,士兵异常疲劳,刚刚结束了台儿庄战役,又到这里。汤军团长指挥部就在埠阳村,正在开会,你同我一块到军团部去吧。”我们又骑马到军团部,汤恩伯军团长及万建藩参谋长,亲自接见。汤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部队未到,村民即逃避一空,见不到老百姓,见不到地方政府人员。你们山东地方组织的还很好,能协助军队作战,全国都这样,仗就好打了。”我说:“这需要大力发动群众,做好宣传动员工作,广大人民是有爱国心的,组织起来力量就大了。”正值开饭时间,汤留我共进午餐。我原以为作战行军中生活一定很苦。不料高级烟酒,罐头食品,煎炒烹炸,非常丰富,应有尽有。席间,汤说:“我们准备沿津浦路东侧北进,直趋济南。”他对战局非常乐观,大有一举收复济南之势。
饭后,随汤恩伯军团行动的有一个“华北战地记者团”,中外记者十余人,还有一位苏联塔斯社记者,他们对我很感兴趣,问这问那,并叫我把所带四县边联教导队排好,给照了几张相。塔斯社记者见队员中持有俄国造水连珠步枪数枝,要过来看了又看,高兴地对其他记者说“俄国造的,俄国造的!”我说:“此枪射程远,威力大,只是缺少子弹。”他说:“旧枪了,苏联红军已不用了。”其他记者也都向我采访了地方情况及日军溃退情况。我说:“昨天我们还俘虏了一个日兵,缴了一挺坦克上的机枪,一枝三八式步枪。”记者叫我派人把日俘带来照个像,因该日俘已被汤军团要去,交给上级,故未能领来。
我从汤军团回到住地,又遇见第九十二军李仙洲部开来,我又前去见他。他说他是山东长清人,早年当过小学教员。因同乡同行关系,倍觉亲切相投。他叫我随他到前线巡视。这时,自台儿庄溃退的一股日军盘踞在枣庄以东抱犊崮山前的雷雨村,凭险顽抗,不时用山炮向我方阵地盲目放射,炮声嗖嗖凌空而过,在我们身后二三百米处爆炸。我们巡视一番,见到李军炮兵正在树林内挖炮兵掩体。我说汤军团长说要收复济南,很快就可实现吧?李军长笑说:“这是速胜论。”隔了一天,李军长告诉我,他已奉令留在敌后打游击战,希望我配合建立山区根据地。我听后非常高兴。
战局突变,徐州吃紧
当我们正在做着乘胜追击收复济南的好梦时,忽然接到报告:“台潍公路方面日军板垣师团绕过临沂城向西南进犯,临、费边境大仲村已发现敌军。”我立即率队前去侦察,行至临沂长新桥以东,忽见日本飞机三架低空飞来,向正在路旁休息的大队日军空投包裹,有一包落在我们趴伏的沟旁100多米处,日兵并不来拾。我派队员爬着前去拾了回来,打开一看,都是食品罐头,有的罐头装的是酱油干,尝之味甚鲜美。有的罐头装有掺棉绒的黄色油脂,不知是何物;我们仍趴在隐蔽处详看动静,见日军打开罐头盒燃起火来,用随身饭盒煮饭,才知那是野餐军用燃料。日军饭后又整顿继续前进,从队列纵长估计至少有一千五六百人。这时,我一面派人速回向汤军团报告,一面亲到日军休息过的地点查看,见路旁抛弃很多罐头盒、木盒及刚刚燃烧完的燃料盒,有的木盒上印有“板垣师团长野联队”字样。证明这是一个联队的兵力。
我仍赶回驻地,预备报告汤军团派队截击这股敌人。行至中途见第九十二军正在河边沙滩上整队待发,我找到李仙洲军长报告了所见情况。李军长说:“敌人后援部队已到,另路土肥原师团由鲁西向苏北前进,有截断陇海路企图,东路之敌由连云港登陆向西推进,南路之敌也渡过淮河北犯,有四路合围徐州之势。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可能要放弃徐州。我军已奉令掩护大军转移,不再留在山东打游击,这就要出发。”
说完和我握手说:“再见吧!后会有期。”便乘马而去。
我站在河边上望着大军渐渐远去,心中非常难过,没想到战局变化得如此之快,几天来人欢马叫热气腾腾的山沟,顿时变得一片沉寂,乘胜追击收复济南的希望,转眼变成了泡影。
大军撤退之后
我送走第九十二军李仙洲部回到驻地后,便召集四县边联干部研究如何扩大抗日武装及如何开展敌后游击战问题。
四县边联及我的办事处教导大队中,有不少中共党员,他们是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书记郭子化同志应我的要求派来协助我工作的,都是富有游击战经验而又能吃苦耐劳、英勇善战的同志。经过共同商定,一面组织突击小组发动台潍公路附近会员破坏公路桥梁,伏击日军来往汽车(曾截获日军载重汽车一辆)一面派人赴临沂方向寻找专员公署移往何处,以便早日与上级取得联系。同时又派人赴枣庄、峄城、台儿庄等地侦察日军去向。三日后,据回报,台儿庄之敌均已南去,峄县城、枣庄有少数日兵据守,大部队均开往徐州方向。从徐州方面传来隐隐炮声,估计作战重心已远在百里之外,台儿庄一带已成为日军的后方。
我为亲自了解台儿庄战后情况及安抚战地炮火余生的难胞,便率队沿台潍公路到台儿庄。只见沿途村庄人烟一空,愈接近台儿庄,景象愈惨,各村房屋几乎全被摧毁,有的余烬尚未熄灭,军民尸体遍地可见。山野炮、迫击炮、重轻机枪及炮弹箱、弹药箱、手榴弹箱所在皆是。这时正是麦黄时期,顺着麦垄望去,只要有一个尸体,就有一枝步枪一挂子弹,有的麦田被机枪扫射后只剩半尺来高的麦秆儿。台儿庄车站房屋皆毁,断壁上弹痕累累。进入台儿庄北门,一片瓦砾,这是敌我往返争夺,巷战激烈的地点。街道上手榴弹碎片有三 四寸厚。敌我两军逐屋相争,每座墙上都有两军对峙的射击孔。有的射击孔伸出一支步枪筒,用手往外拉枪,竟然呼的一声射出一粒子弹,原来死者的食指仍扣着扳机,往外拉枪用劲,所以击发了。我们为避免危险,相戒躲开枪口。几乎每屋都有阵亡士兵,可见当时战况的激烈。
台儿庄及附近村民群众,早在开战之初,大部逃往运河南岸苏北一带,一部分逃往抱犊崮山区,这时尚未敢回来,只有少数大胆的老年人至死不愿离开故土,所以我们见到的都是老头、老妈妈,间或有刚从苏北或山区回来探望家乡情况的年轻人。因这时日军刚刚过去,日机还不时在这一带低空盘旋侦察,所以大家还不敢回来。我召集了几十位村民讲话安慰,他们都惊魂不定,掩面哭泣。我说:“鬼子已走远了,赶快送信叫大家回来收割小麦,整理家园,组织起来,维持地方秩序。”
我们在战地捡了很多枪械弹药,无人无车代运,便派人回去要了十几辆马车,运回迫击炮两门,炮弹40余箱,轻机枪20余挺,步枪200余枝,子弹、手榴弹几十万发。另外,还收容了一些伤病员和零星携械归附的掉队士兵。因日军仍在峄县、枣庄盘踞,我们不敢在台儿庄久留,便整队回山区去了。后来听说战地遗弃枪支不下几千枝,都被当地村民捡去,成了后来鲁南地区组织游击队的抗敌武器。
台儿庄大战从1938年3月14日滕县保卫战开始,到4月6日日军败退为止,炮火连天20余日。日军挟其初战取胜的余威,骄横异常,认为打通津浦铁路,控制半个中国的南北交通,易如反掌,没想到在台儿庄却被中国军队打了个人仰马翻。以上所见所闻,仅是局部战场的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