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来,所有为民族独立、民主建国而捐躯者虽败犹荣,理应举国悼念并抚恤,不应遮蔽,不应轻辱。倘如此,则吾土吾民幸甚,七百万抗战烈士死得其所,三千万伤残血泪非为虚掷。
今天是九一八事变纪念日。此前,抗战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已经结束,相比以往,抗战全貌接近恢复,不合史实的僵硬说法逐渐淘汰,及至邀请彼岸抗战将领回归共庆,都有积极意义。中华民族自甲午一役,屡战屡败,60年前一战而雪百年耻,尽管这一战延续十四年之久,民众承担有史以来的最大牺牲,毕竟是最终胜利,既改写本国史,也改写了亚洲史,有理由全民同庆,举国欢腾。60年前的9月3日,曾出现全民族从未有过的和谐局面,从重庆到延安,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同声相庆。60年过去了,民族和解恍若隔世,感言者三:
一,中日关系乃亚洲区域政治之枢纽,中日安宁,亚洲安宁;中日反目,亚洲反常。不幸的是,当亚洲走向现代转型,俄国恰好翻过乌拉尔山,中日枢纽平添另一变数:日、俄角逐亚洲霸主,即从中国东北切入。甲午一役,李鸿章筹划以俄制日,苦心可鉴,结果引狼入室,五十年后亚洲崩坏,果然从东北开始。得东北者得中原,得东北者得亚洲,东北问题突然激化,乃俄国入侵亚洲,日俄争斗之区域反应;八十年前英国哲学家罗素访华,曾提醒中国:与俄、日两国为邻,将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灾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俄国势力长驱直入,北方文化、南方军事,上下夹击,如入无人之境;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重演南北对进这一幕,完全凭借军事蛮力。自1931年张学良弃守东北开始,全民抗日十四年,方驱逐虎狼之一???日本;又过五十年,邓小平结束文革,拨转民族航向,再逐虎狼之二???俄国对中国长达百年全方位渗透。三千年一大变局,一百年吾土吾民,从地缘政治说,就是一部日、俄相继为祸中国史。抚今思昔,创巨痛深,万不能顾此失彼,重蹈覆辙。
二,日本当局有忏悔而无诚意,轻我之心源远流长。晚清内乱不止,兄弟阋墙,方有外辱。此外,也不能忘记清末民初革命领袖革命至上,曾对日本觊觎东北有过不正常许诺。国之新立,中国成大国中穷国,徒有虚势;邓公改革,中国成穷国中大国,国势扭转,外人又生戒我之意,所谓“中国威胁论”。戒我者有二:一曰民族利益,二曰制度理念。不能放弃前者,亦不能以前者遮蔽后者,误导民众。中国承诺永不使用核武,中国承诺做负责任大国,中国还承诺加入联合国经济、政治、文化乃至人权诸多公约,所有这些皆为改善之举,有利于和平发展,有利于改变国际形象,万不可因一二狂人蛮语,前功尽弃。二战之前日本有文官政府,亦有议会民主、新闻自由,毁自武人跋扈,毁自二?二六政变。日本至今尚留教科书问题,中国当应追究。
反诸于己,中国也有改革余地:青年教育中有悖人道、有悖民主、有悖史实处尚存,应汰洗陈年暴语,建立公民教育。现代大国的基础,第一在制度,第二在公民。有制度有公民,国力日增为和平之力,不必言“永不称霸”,世人当以民主国、文明国待我;无制度无公民,国力日增徒为蛮力,信誓旦旦无人信,既为本国祸,亦为各国厌,最终得而复失,一朝倾覆。即此而言,敌国之鉴亦为我之鉴:战前德、日也曾由弱转强,一旦转强,立刻坠入战争之深渊;战后经民主改革,洗心革面二度崛起,相邻者虽为战胜国,瞠目其后而不可及。我为战胜,当可一庆再庆,敌为战败,为何一兴再兴?可以欢庆的是战胜史,值得深思的则是战后史。
三,提倡和谐社会,是中国共产党政治理念一大进步,也是本民族开始负责的政治理念。和谐社会与民族和解为一体两面,社会内斗时代也不可能实现民族和解,民族仇恨之上不可能建立社会和谐。美国也有内战,丧生62万,为当年人口六十分之一,却无战犯,亦无肃反,更无一兵一卒因“历史问题”而遭清算。北方受降之日,林肯亲点受降曲:“我的南方兄弟”:“葛提斯堡演说”为传世经典,江泽民访问哈佛曾当众背诵;林肯演说只重申“民有、民治、民享”建国理念,无一字羞辱南军兄弟。此后不幸为同情南方者刺杀,北方政府亦不曾因此而掀起大狱,扩大打击面。小说家言《飘》,其政治立场可谓“反动”:站在南方立场控诉北军“烧杀掳掠”,却从未遭遇封禁,一版再版,方成世界名著。南部总统戴维斯安享晚年,活81岁;副总统斯蒂芬斯战后当选联邦参议员,碑文曰:“一心为公”;更有甚者如亚特兰大,竟在郊外以全山浮雕,勒刻南部统帅李将军山体形象,游人如织仰首观瞻,亦不见北方政府震怒。
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不一定非学上述具体做法。此后纪念抗战,应保持并逐节放大此次出现的进步,民胞物与,全民为怀。一百年来,所有为民族独立、民主建国而捐躯者虽败犹荣,理应举国悼念并抚恤,不应遮蔽,不应轻辱。
“政治文明”是写进中共十六大的,来之不易,有目共睹。值此抗战六十年纪念,愿以“政治文明”而共勉,移风易俗,以此起步,内外皆宜,可大可久。倘如此,则吾土吾民幸甚,七百万抗战烈士死得其所,三千万伤残血泪非为虚掷。(作者: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