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韩永利先生于2003年出版《战时美国大战略与中国抗日战场》一书,在大陆首次系统研究中国抗日战场对二战时美国大战略产生的作用,进而论证中国战场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地位与作用。

他在专著中说:“直到20世纪90年代,国外学者特别是西方学者在阐述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美国战时政策和战略时,一般对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具有重要世界性战略地位的中国战场没有应有的客观阐述,即便是提到中国战场,较多的也是强调美国对中国的物资支持、中国战场战时所存在的问题,中国战场似乎与反法西斯世界战略的成功实践没有太大的关联。”

6月3日,就上述有关话题,韩先生在武大寓所接受了《凤凰周刊》的专访。

中国军队是打败日本法西斯主力

凤凰周刊:在西方国家出版的二战书籍,大多偏重对欧洲、太平洋和北非战场的叙述,强调英、美、苏的重要作用。应如何看待中国抗战的价值?

韩永利:日本法西斯是二战中仅次于德国法西斯的侵略力量,对它的打击和牵制具有全局战略意义。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共同配合下,始终担负着抗击日军主力的重任。

凤凰周刊:在二战中后期,美、英等国也曾被迫和日本交战,与中国相比这些国家对日的战果如何?请您具体分析。

韩永利:就作战时间而言,中国遭到日本侵略最早,抗击日本时间也最长。仅从1937年日本发动“七七”事变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中国军民同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了8年零40天。如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算起,则战斗了14年。而美、英两国从1941年12月8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起,同日军仅战斗了3年又9个月;苏联从1945年8月9日对日宣战开始,实际作战不过十几天。

就作战规模而言,中国的抗日战争是在长达5000公里的正面战场和幅员130余万平方公里的敌后战场进行的。中国投入的兵力,最多时军队近500万人,民兵约200万人。日本向中国投入的兵力,最多时近200万人,伪军约100余万人。双方使用总兵力高达1000万人。就消耗日本军事力量而言,8年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杀伤、俘获的日军,据日方统计的数据为261万人,其中死亡人数为133万人,据国民党军方统计,向中国投降的日军为128万人,此外还消灭伪军213万人(其中歼灭118万人,投降95万人)。据《马歇尔报告书》记载,美英盟军在太平洋作战,使日军损失124万人(包括在印、缅战场和中国远征军共同歼灭的16万日军)。苏联军队在对日作战中,使日军损失70万人(包括伤亡俘降人数)。

从以上粗略的数据对比可以看到,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日本在中国战场上损失的军队,要占其损失总数的65%。显而易见,中国军队对日本整个军事力量,特别是对其陆军力量打击最大。

凤凰周刊:在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之前的4年半内,一直是中国独自抗击着强大的日本侵略军。当时中国抗战究竟面临何种处境?

韩永利:的确如此,后来成为反法西斯战线盟国的美国和英国,在1937年到1941年期间,援助中国是很有限的。为了避免刺激日本,美英在战略物资援助中国抗战问题上长期犹豫不决,长时间推行对日的“绥靖政策”,甚至向日本出售日本最为稀缺的战略物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苏联最早虽然给了中国有力的援助,但要中国以稀有金属和农牧产品偿还其售予的武器装备。所以援助并不是单方面的。为避免欧亚两面作战,苏联与日本订立了“苏日中立条约”,避免与中国结成同盟关系。苏德战争爆发后,苏联大幅减少了援华战略物资。说中国“孤军奋战”是不为过的!中国就是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粉碎了日本企图在短期内征服中国的野心,迫使日本陷入“中国泥潭”无法自拔。

限制日本世界战略的推进

凤凰周刊:中国抗日战争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韩永利:最大也是最基本的贡献和作用就是:限制了日本世界战略的推行,打乱了日本进行世界战争的战略意图。

日本从“九一八事变”开始侵略中国,这只是它对外侵略的第一步。日本想首先占领中国,再利用中国的战略地位,譬如地缘和资源上的有利条件,来进行“北进”或者“南进”。北进就是攻打苏联,南进就是攻打太平洋地区,武力进入英美的势力范围。

日本一直没有完全放弃“北进”苏联的计划,但在整个战争期间日本都没有进攻苏联。它的陆军主力已经全部陷入中国,抽身不得。

凤凰周刊:中国抗战是如何制约日军南进太平洋地区的?

韩永利:第一,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它限制了日本在最佳时间南进。这个最佳时间是在1940年6月至1941年春,当时法国短期败降,德国对英伦三岛进行战略轰炸,制定了进攻英国的“海狮”计划。这时德国非常希望日本参战进攻太平洋地区,武力侵入到英国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这时日本如进攻新加坡,一方面就会切断英国从远东方面获得战略资源的生命线,同时,也可将英美的战略注意力吸引到远东地区来,减少对德国法西斯的压力。

日本军事指挥层也探讨了如何南进。当时太平洋地区的一些地方,英美无暇东顾,只要日本进攻几乎唾手可得。但是,由于中国对日本陆军主力的牵制,日本没有能够在这个最佳时间内南进。日本无法完全占领和控制中国,就只能做南进的准备而不是马上实施南进。

第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还一直把日本的陆军主力牵制在中国。这个意义在于,日本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取得一系列胜利之后,没有余力扩大战果,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

第三,中国的抗战限制了日德的战略配合。德国在攻打苏联初期和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都曾要求日本联合夹击,但日本没有能力配合。整个二战期间,日本陆军主力一直深陷于中国战场。

推动英美远东政策的积极转变

凤凰周刊:在中国抗战前后,美英等国对中国的支持态度是不是发生了变化?
 
韩永利:在“九一八”之后,美英对日本侵占中国采取旁观和妥协的政策,中国当时诉诸国际联盟,请求美英给予干预支持,这是非常被动的。“七七事变”之后,中国开始了国民政府和共产党合作的全面抗战,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建立了,这样就推动了英美远东政策向积极的方面转换,改变了抗战开始之前中国在国际事务当中的被动外交局面。

发生这种转变,是中国抗日战场存在和发挥巨大作用后,中国政府对美英“对日妥协政策”进行坚决斗争和抑制的结果。在1940年10月前,英国就中国问题向日本妥协来保护英国在华利益。从1941年4月到10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美国为了避免和日本开战,想在满洲国问题、对日本经济制裁、对华援助等方面对日本妥协。但这些损害中国抗战利益的做法实际上都失败了。为什么?中国政府和全国抗日力量坚决反对,美英等国需要中国抗战的支持,看到了中国抗日战场存在的战略价值。特别是当1941年11月最后阶段,美国在谈判中有妥协的苗头,甚至只需要与日本妥协几个月的时候,中国政府也坚决不让步。
凤凰周刊:在二战中,中国是如何利用自身战场价值,推动英美“援华制日”政策确立的?

韩永利:中国抗战的价值对英美来说,开始是为了保护他们在远东和中国的利益,其后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国家安全和打败法西斯。从1938年开始,英美是在中国抗战的推动下确立援助中国政策的。当时宋美龄、宋子文等都到美国游说,向美国等强调中国抗战的世界意义,强调日本征服中国以后将是全世界的灾难。由于中国抗战地位的存在,这一系列的游说以及其他方面的努力的成果就逐渐显露出来。美英尽管开始不是公开地支持中国,对中国的贷款数额也不大,但是趋于支持中国的意义和立场却是非常清楚的。然后发展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英美和中国开展的军事联系,这也是应中国政府的要求。中国一直推动美国加大对日实施经济制裁。美国到1941年8月,已经断绝对日本输出石油,冻结了日本在美国的资源,这也标志着援华制日政策的最后确立。这一方面是为了对付日本南进,另一方面也是中国政府推动的结果。

支持美英成功实施“先德后日”战略

凤凰周刊:太平洋战争爆发初期,美国战争能力陷入短暂瘫痪状态,总统罗斯福曾紧张地问麦克阿瑟将军:“你认为日本会不会打澳洲或者印度?” 后者回答:“不会,至少构不成威胁,日军最多抽两个师团出来。”许多学者都认为,是中国战场支撑了盟军能够实施“先德后日”战略。

韩永利:是的,在1940年9月到1941年春,美英参谋长会议确定了一个全球战略计划,就是“先德后日”。这个战略的重心是首先打败德国,然后再攻打日本,因为德国是头号敌人也是威胁最大的法西斯。在这个战略整体运行过程中,中国抗日战场起到了重要战略格局支撑作用。

凤凰周刊:应该怎样理解您说的这种战略支撑作用?

韩永利:第一,在美国制定这个战略时期,从1940年法国败降到1941年3月,中国战场支持了美国能够全力联英抗德,以后又能够援助苏联。在这个阶段,美国还借中国战场和其他战场使自己得到喘息机会,努力从事国内战时经济体制的建立和太平洋战场的准备。中国抗日战场让美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第二,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初期,中国战场对美国战略支持最为显著。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战争能力基本陷入短暂瘫痪状态,日本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使反法西斯盟国处于战略危机阶段。当时,英美在太平洋的防御底线澳大利亚和印度面临危机。如果日本进一步攻击,可通过征服印度与德国在中东会师,就会将各大反法西斯战场分割开来。此时,中国战场的作用充分显露出来,日本没有后续兵力跟进,无法在太平洋区域扩大战果。是中国战场挽救了盟国的战略危机。

第三,中国战场支持盟国全力实施打击德国战略。到1942年中期,美英主要兵力和战略物资投入到西线战场,实施“先打败德国”的战略计划。假如没有中国战场,不仅美国在太平洋战场作战艰难,美英实施“先德后日”战略也会出现问题。还应说明的是,由于盟国实施“先德后日”战略,很多应该援助中国的物资都被调拨到对德战场,缓解中国战场压力的重大战略行动也被推延。中国基本上是独自承受了巨大的战略牺牲和压力,全力支持了盟国及其反法西斯全球战略。

中国战场也与太平洋战场一道形成了打击和牵制日本海军和陆军的战场格局。这一战场格局是打败日本的关键。中国还派远征军赴缅甸作战,弥合了太平洋战场反攻中的重要战略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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