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24日，在上海机场。我问快要分别的原侵华日军老兵本多立太郎，对此次中国之行作何感想？他回答：“??如释重负。”91岁的他，在微笑之中向我们送行的人们点头示意，手提两个旅行包，缓缓走进国际航班安检处，转眼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本多走了，在历史的长河中，他实实在在的身影像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了。他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考和回忆。我一直在分析：本多的谢罪之旅有多长？是本次谢罪之旅的9天？还是我们通信中他所忏悔的8年？或者是66年前，也就是从1939年10月，在滚滚流动的长江边上刺杀中国战俘那一天算起？
有很多记者问我关于一位美丽中国少女震慑当时是鬼子兵的本多的故事。
这个美丽少女的爱国心确实震撼了武装到牙齿的侵华日军士兵本多的一生。
但是，我总认为那美丽少女只是参天果树的一棵果实而已。侵华日军老兵，91岁的本多立太郎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卢沟桥一跪，绝非偶然。
1937年侵华日军在卢沟桥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战火很快就蔓延到我的家乡河北省满城县方顺桥村。我家乡的房屋全部被日军烧毁，我家乡有半数的乡亲死在日军的刀枪之下，我父亲的哥哥、弟弟被日军杀害。这使得我后来在日本国的留学中热衷于采访在日本国生存的侵华日军老兵，我前后采访二十几人，我回国后，还有六名原侵华日本老兵和我通信。本多应该是我采访众多鬼子兵中的一位。我和本多立太郎认识8年，刚好是中华民族团结抗战的时间。8年前的本多立太郎正在日本国各地演讲，他的方针政策是：“即使只有一个听众，我也要用我参战者的亲身经历给他讲解日本国在侵华战争中所犯下的罪行。”本多立太郎主张：“日本国应该就战争的罪行给中国人民谢罪、补偿。”本多演讲了19年，演讲1043次，听众累计18万人，其中半数是学生。日本国是资本主义国家，除杀人放火刑事犯罪外，思想交流不受限制。所以，本多不但以战争亲历者的身份接受各地学校、市民团体的邀请四处演讲外，他还自己办通讯社，自己办报纸。??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八年来，我们通信{包括邮寄报纸}有200多封。他还给我邮寄来他写的三本书。信中他谈到他刚刚到中国时，赶上那次在长江边上杀害中国战俘的事情。他说：
“我们押着十几名中国战俘在长江边上走，突然，周围响起激烈的枪声。队长命令：把战俘都刺杀在长江里！??滚滚长江天上来！浩瀚入海不回还！在激流中转动着的巨大的水车目睹了我们日军的罪行！日本陆军条例中有不服从命令就地枪决的条款，军官已经把手枪子弹上膛了。我们一对一地向中国士兵走去。我走到那个被捆绑的中国俘虏面前，夕阳金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甚至还在对我微笑！我走上去闭眼刺向他一刀，他‘啊！’了一声，倒在长江里随流而去了。中国士兵们的鲜血染红了长江滚滚流动的水！”
“??我用我的双手夺去他人鲜活的生命啊！那‘啊’的一声至今回响在我的耳旁。”
“刺杀毫无战斗力的俘虏，是天地不容的战争罪行！我虽不是侵华战争的发动者，但是，我的罪行也不能宽恕！我情愿在中国的土地上下跪！如果那个中国士兵的家属把我大卸八块，我也心甘情愿。”??白纸黑字，本多的思想脉络早就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
给他一生震撼的当然还有中国美少女的爱国精神。当时，本多的军队在江苏省金坛县驻防，他们常去给金坛县政府做事的一户人家去做客。这家人有个倾国倾城的美少女，可是，她从不正眼看日本兵。一次，村民迫于侵华日军压力，无奈，请日军吃饭。席间，有好事者提议：让美少女给日本皇军唱歌，以取悦强盗。谁知，美少女豁然起身，放下一句话：
“我只给我们中华抗战将士唱！我不给日本鬼子强盗们唱！”说完，扬长而去。
酒席上举座震惊，中国人个个面面相觑，等待日本皇军报复、杀人放火。
感到心灵震惊的本多安慰众人。他追上美少女说：“我再也没有任何勇气伤害贵国的国民。家父常在信中不断叮咛：贵国是有四千年文化的文明古国呀！等到你的祖国光复的那一天，你自由自在地为你的国家，为你的民族引吭高歌吧。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本多立太郎早年就读日本早稻田大学，又在日本朝日新闻东京总社当记者5年。1939年来了红色的信封，无奈，他应征作为侵华日军的一员开始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两年后回国的他再次应召，守卫日本国北方的一个岛屿。1945年日本投降，他和几十万战俘一起被苏军押解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我曾经采访众多侵华日军老兵，本多在这些人当中是最有学问、头脑最清楚、思维最敏捷、最风趣、身体最健康的一位。
这次本多来北京就住在我家。行程中第二天就要去卢沟桥了，可是，他突然有了反复：“明天，我不能下跪谢罪了。我91岁了，无所谓。可我还有子孙呀！我应该为他们考虑。”
我无奈，我没有权利强迫谁做什么，别人的一切言行都是自己深思熟虑的。
灵机一动，我把勃兰特下跪的照片放在桌上。闲聊之中，本多问我：“什么照片？”
他说：“啊呀！我知道！这是感动世界的一跪。1970年12月7日，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代表他的祖国双腿跪在华沙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这不在访问日程安排之内，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举动感动了全世界。当时波兰的舆论评论：‘作为反纳粹斗士的勃兰特这一跪，使德国真正站起来了’。”
??这是老牌记者的语言。70年前本多就在世界有名的朝日新闻社当记者了。
5月19日，阳光明媚。在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日子里，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卢沟桥上，在中华民族爆发全面抗战的卢沟桥上，91岁的原侵华老兵本多立太郎双膝下跪，表达了他一个普通日本国民就侵华战争罪行的谢罪。
面对众多的媒体，我对本多说：“伟大，了不起。中日两国有两千年的友好交往史，鉴真和尚在一千多年前数次渡海赴日，最后双目失明，他终于带去了中国的文明和文化。你和鉴真有同样的社会意义。你虽然只代表你自己的谢罪之情，你的行为虽然丝毫不会改善目前中日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你这一跪，会使无数中国人理解你，赞成你。你的一跪，比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在靖国神社的一拜，更能激发中国人民对善良的赞美和对丑恶的鞭挞。近代史中日本虽然不会出现伟大的政治家，但是，却出现了伟大的平民。中国人民，中日两国的文明交往历史中会记住你呢。”
本多笑了。他一个人沿着有800年历史卢沟桥上凸凹不平的桥石上慢慢地踱去。
200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