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缅公路到了芒市以后,变得平坦起来。这里是滇西纵谷区的尾部,几条呈扇形展开的大江和山脉间,形成一个个肥沃的平坝。受一位老者之托,我们来到重建的国民党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墓园,在一块墓碑前深深地鞠了躬。碑前已放有一束鲜花,不知是谁献的。
老者名叫刘志声,家住保山板桥。认识他很偶然,我们在别人的桌子上看到一部手稿,苍老的字体题写的书名叫《征魂》。等见到他本人,那双老军人的眼睛让你肃然起敬。老人中过风,心脏不好,站起来都很费劲,要给他拍照,他说:“不照了,难看。”东磐说:“当过兵,上过战场,什么时候都不难看。”老人被触动了:“那回忆录,是写我们团几千人的死亡!不是小说,不是电视剧!是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就一句话,我们在一瞬间进入了他的世界。
刘志声是前第二军第九师第二十七团第三营少尉,1942年报考大理干训班,那是战争期间黄埔军校为反攻前线培训军官的。反攻开始后,他上了前线。他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坎坷都不会忘记1945年元旦的那个早晨,那是胜利到来之前,他的部队在国门前的最后一仗。
1944年反攻开始后,他的部队渡过怒江一路打过来,补充了四次兵员,到最后还是只剩下几百人。12月中旬,部队打过国境线,在一个叫黑猛弄的地方久攻不下。芒友会师在即,远征军司令部指责他们所属的左翼部队攻击迟缓。1944年12月31日,营长刘昌顺动员了所有能上阵人员拼凑了一支决一死战的队伍。整整一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在磨刀,他们准备以死相拼。黎明之前,队伍上去了。
那天刘志声留守团部,开始还听到“杀呵!冲呵!”的喊叫声,再后来,没声了。回来几个人说:日本人死完了,我们的人也差不多了,营长、指导员和连长都死了。
刘昌顺战死后,团部接到了任命他为中校副团长的委任状,但刘昌顺再也看不到了。刘志声为死难的烈士清洗、换衣裳、装棺下了葬。就在下葬后的第三天,军部来了公函,要二十七团把少校营长刘昌顺、中校指导员王再煊和另一位营长的遗体运到后方的芒市。任务交到刘志声手上。他退出战斗,带着三份公函,回到黑猛弄。一封公函是要黑猛弄地方派人协助,第二封是让遮放汽车前线指挥部派车送到芒市,第三封是给芒市第二军留守处,要他们负责安埋。
第一封公函很快解决了,黑猛弄的乡长发动四十多位景颇族老乡把棺材挖出来,当天晚上就出发,翻过邦达梁子。第二天进入坝子后,天气热了起来,三口棺材气味越来越大,过路的人有的向他们敬礼,也有的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到了遮放的前线汽车指挥部,找到一位少将,他把公函递上去,那位将军半句话没说,马上就派车。装车时,三口棺材那个臭呵,年轻士兵不敢挨,一位年纪大的军人说:“你们这些人哪!一点良心都没有,人家在前线把老命都泼出去了,叫我们抬一下,有什么难的。”这句话让刘志声死死记了一辈子。
汽车到了芒市的军部留守处,出来了几个人,远远站着。他们告诉刘志声,现在还在打仗,公墓没有确定在哪里。让他不要下车,直接开到芒市洗马塘土司家的别墅花园,找个合适的地点安葬了。留守处的态度也让刘志声死死记了一辈子。他说:“他们是为国牺牲的英雄哪,连起码的礼仪也没有,仗还没打完,怎么就冷酷到这个程度!”
在洗马塘边上的小山包上,刘志声找来认识的傣族头人,帮忙掩埋了三位烈士的灵柩。他向军部交了差,然后返回前线。
1950年保山的地委书记看上这个年轻有才华的刘志声做秘书,连派克笔都拿给他使用了。但是在填表的时候,他如实写了参加抗日战争的历史,于是,他整个生活都改变了。每逢政治运动,要他半夜起来交待问题,天是那样的冷,眼泪止不住地淌,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在那个时代,敢用肩头去顶的人没有几个呀。”他不敢过问整得他几十年一身肮脏的罪过是什么,直到老了才想明白,他该给后人有个交待,打日本不是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情。于是,他开始写那段让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会忘记的经历,写他作为军人的最后一项任务。
回忆录写完了,事情也来了。镇上有人知道他埋葬三个战友的惨痛经历后告诉他:那三个坟堆直到1970年代还在原地。听了这消息,老人心里那个难受呵,食不甘睡不宁,脑子里整天就只想一件事:管么不管?要管,怎么管?他退休时只有52元3毛钱的工资,中过风,有严重的心脏病。“我们这些人是有血的人哪!你叫我怎么办?” 烈士没有移葬墓园,他几十年前的任务就没有完成。
他托芒市的亲戚朋友,如果坟还在的话,清明时帮他买点纸钱供供,但没人给他回信。有个侄儿请了三天假陪他到芒市,中途堵车,冻了一夜,第二天才到芒市。下车顾不上休息,就直奔洗马河。原来的地形变了,成了军分区的打靶场。坟头也平了,一点痕迹没留下。借来锄头四处刨,想找到当年立的那几个鹅卵石,但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找到。住了一晚,侄儿的假期到了,强拉着把他推上了班车。
回到家,老人像丢了魂似的,跟什么人相处都不对头。板桥有位老兵,黄埔十期的。他说:“刘志声哪,这些人死了,是为国捐躯,碑不在了,坟不在了,可地点还在,你立个石头给他们吧,写上三个人的名字,也才对得起他们。”保山城里有位考古的老头叫苏渔耕,素不相识,听说这件事情,马上决定陪他一起到芒市。那是1998年,刘志声78岁。
没钱住旅馆,就住民工的工棚。工头敬佩他,管饭还派了工人。靶场的军人知道这事,停止训练让他安心地找。几天里,他们挖了十多个坑,在三个坑里发现蚂蚁窝和红色的土。不知道是否是为了安慰他,帮他挖坟的老倌告诉他,热带地方,人埋下去几十年,早被蚂蚁啃光了,那红土就是血土。他信了,用手绢包了三包土,找到芒市政协,毕恭毕敬地向政协领导行了个礼:“我代表三位死者的在天之灵,感谢首长宽宏大量的搭救之恩,允许我把血土带进墓园。”他的眼泪哗哗地流着,来到重建的第十一集团军墓园,把三包血土撒了下去。
回到家,他仍没放下心,节衣缩食攒下700块钱,连同几位老兵凑的钱,刻了一块石碑,用麻袋包好,托过路的客车驾驶员把碑带到芒市。“做人要有良心,我不做完这件事就对不起他们。”老人说,他这一生的眼泪几乎都是为死去的烈士流的。在他身上,我们看到遗忘已久的品格:忠信、仁义和承诺。
老人的心终于平静了,他说:“等我到了那边,见了他们,他们不会怪我的。”
第一次找遗骨的过程中,靶场边有一家人热心帮助了刘志声。女主人一会送凉水,一会送热水。那天天很热,大雨过后,一道彩虹出来,正好她来送水。第二年再去的时候,得知女主人生下了三胞胎。老人怎么看这三胞胎长得都像那三位烈士,认定了那三个孩子就是他再生的战友,并一直关注他们的成长。在芒市,我们专程看望了三胞胎孩子,也真怪,三个孩子长得高的高,矮的矮,一个不像一个,已经上小学了。
刘志声嘱托的事情我们一一照办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三位烈士的故事还有老人不知道的另一面。在芒市,我们发现少校营长刘昌顺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一是刘昌顺当年攻打芒市时,就已为人所知;其次,还有另外的人在找他。刘昌顺是湖南人,洛阳兵科学校毕业,四十多年前,刘昌顺的外甥支边到云南,他的母亲要他打听舅舅的下落。刘昌顺到云南参加怒江战役后,就再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到了台湾。外甥到了芒市后才知道根本不可能打听,“清洁边疆”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他怎敢打听一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直到1980年代以后,他才试图通过公安局的老姜??这位从1950年代就与国军老兵打交道的老公安??寻找舅舅的下落。在老姜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刘昌顺早先不知何时立的墓碑。但墓碑的命运更惨,被一个学校的教师垫在水龙头下面洗衣服,而且怎么说都不肯还回来。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你拿走了,我用什么洗衣服?”外甥愤怒了,要起诉她。最后政协出钱,才把墓碑赎出来,连同刘志声新刻的碑一起,重新立在了新建的烈士陵园里。
这个故事我们没有告诉刘志声,他身体不好,会出事的。几年来,从我们进入这段历史开始,就不断地听到两个词汇:健忘,麻木!这不该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里固有的成分,但你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它。
刘志声不知道三位烈士有没有家人,但他认真地找过,结果却让他至今耿耿于怀。王再煊是他在大理干训班的同学,西康会理人,现在属四川省。几年前,他给会理县的人大和政协发过两封信,请他们查找王再煊的家人。他想告诉烈士家人,王再煊是为抗日而献身的英雄,不要望他了。当年参加军校的没有几个人,应该能查得到的。他请收信人给他几个字,免得挂心。不放心,带了个双挂号。信是寄到了,一个姓林的签了字,回执寄回来,但却没有任何回音。老人留着信的底稿和那个回执,那封信写得恳切,让人看了鼻子发酸。他说:“要是你我在这个岗位上,看到这封信能放得下去吗?这不是一个老倌儿的事,是一个国家的事呵,是对先烈的事呵,惨哪,王再煊!”
老人的记忆好极了,几十年前的景象还记得清清楚楚。
打象达那天晚上,东山上,月亮惨白惨白的,他们悄悄越过日军阵地。天亮时到达山坡上的何家寨了,才架起枪来煮早饭吃。晨霭薄薄的,炊烟升起来了。那一仗打得很惨,他们团死了七八百人。前些年,刘志声生病住院,遇到一个象达人,是老师。他问道:“我们死了几百人在那里,你们是否好好保护他们?”老师告诉他:保护什么呀,黄草坡上那些坟,后来就平了,再后来老百姓开地种庄稼,还开出一些烈士坟来。刘志声听了心里发疼,这些为国捐躯的人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他说“你是老师,你要教育你们的孩子,他们是为国捐躯的,哪家没有父母,哪家没有儿女,他们死在这个地方,连家里头都不晓得,只落得这个坟,你们还把它毁了。”
在医院,另一个象达人告诉他,小时听老人说,他家对面的大栗坡上,遇到天阴下雨或到黑到晚常听见鬼吼神叫的。刘志声愤怒了:“什么鬼呀,那是英雄。他们死了,无名无姓的,留下一个坟还被你们种了地。他们只是叫一叫,该出来掐你们的!天老爷哪,为国捐躯的人不该这么对待!”
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不敢在老人面前讲,死者已逝,真惨的是幸存者。在刘志声家里,我们看到他为一位叫陈志军的老兵写的困难申请。
这位老兵是四川同川县杨家沟下新桥人,原名左光松,是71军36师106团的重机枪手。1942年春由四川徒步行军到了云南,5月到保山,适逢日军已经到了怒江边,当天便奉命赶往惠通桥。公路上的汽车全被堵下了,送军队到江边。到达惠通桥的时候,国军在紧要关头把桥炸断了,但一百多名日军先头部队已经过江,陈和战友在山头上用机枪扫射,日军挡不住退往怒江西岸,他亲眼看见有的日兵泅江而过,有的被水冲走。那晚,他彻夜站岗,听着团部的电话一夜未停。上面要求团长无论如何要顶住,团长则不断地紧急呼叫后方援兵。
陈的申请书里这样写道:战后“我在东村苦吃苦做,苦度时光,不觉已有55年。几年前,妻杨氏病故,不久儿子车祸身亡。至今我风烛残年痛苦地活着,四川老家多年音信不通,我老病缠身,度日艰难。请我政府本人道之情,救我于困顿之中,如蒙不弃,当感此恩,死而不忘。”
我注意到这份申请书的顶头有一行字:“2002年去世”,是刘志声后来加上去的。刘志声帮他写过若干次申请,写这份申请时陈85岁,死时89岁。不知他又会留下一座怎样的坟。刘志声的儿子说:他是个好人,一个和蔼和气的人。我问道:“他得到补助了吗?”刘志声说:“没有,到死都没有拿到一分钱。县民政科说没有这个政策。这些人是拿着机枪将日本人打回怒江西岸的,人家60年前不拿枪把日本人扫过江,还不知保山会怎么样?中国会怎么样?还要什么政策!”
人说50知天命,刘志声说,他80才知天命。他现在才知道,命该如此,不能强求。
老人有一句话说得伤感:国难当头三种人,第一种人挺身而出,第二种人做汉奸,第三种人躲了起来。战后却是第一种人遭人整。我们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老人喃喃地说,我们不是凉血汉,我们的血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