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拼死要尊严 两个月后,即1944年7月,耿淳被日本兵押上了一条海船,将被作为劳工押往日本去做苦役。汽笛一响,就要远离祖国了,300个劳工哭天喊地。
为躲美军的袭击,海船要在大海上航行七天七夜。日本人怕劳工们暴乱,把所有人关进船舱,为防海水进舱,还在外面蒙上防雨布。盛夏时节,人人纷纷中暑,几天内就死了三人。耿淳出面与日本人交涉。看到他军衔最高,日本人让他当劳工的大队长。耿淳对大家说:“弟兄们,千万要保住自己的身子,只要坚持,相信就还会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劳工们安静下来,耿淳把300人分成九个小队,还特别是分出了老人班和小孩班,让他们得到应有的照顾。
后来到花冈作业所,劳工的人数达到980多人,耿淳仍然是大长队,是劳工们的主心骨。作业所里,中国劳工简直就是日本监工木棒之下的奴隶。劳工们为铜矿挖四米宽、两米深的暗水道。日本地下水位低,挖下一米就见水,即使是冬天,飘着大雪,劳工们都得泡在水里作业。开始,劳工每人每天还能分到一小碗米。后来逐渐减少,以至只给少得可怜的一点橡子面和苹果渣。劳工死亡的人数逐渐增加。起初,日本人允许死一个烧一个,后来为节省燃料,要凑到八九个人才能烧一次。劳工的骨灰盒在一间小木屋里越堆越高。耿淳每日夜晚,都要到那小木屋里,为那些骨灰盒偷偷地烧上一柱香。劳工们人人瘦得如同一把干柴,人数以每天死亡十几个的速度递减,人们都熬不住了,纷纷要求大队长暴动。而耿淳又何尝不想大干一场呢?他虽为大队长,同样是奴隶,日本人殴打他的同胞时,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有泪只能往肚里流。作为军人,他深知暴动的后果,劳工们赤手空拳,弱不禁风,哪里搏得过日本军人?仅需一挺机枪,就能把这些人杀光。在这四南是海的孤岛上,暴动,无异于自杀。因此他忍着,总希望还会把一些人的生命留下来。然而,有一件事,终于使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天,一个名叫薛同道的劳工病了。此人23岁,原是八路军战士,身体很棒,如今已走不动路。耿淳说:“别上工了,去病号房吧。”薛同道说:“大队长,还是让我上工吧,病号房里口粮减半,更活不了。”路上,薛同道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休息。一 个日本老太太可怜他,扔给他一个小米团。薛同道刚要吃,监工冲上去,打掉他手中的米团,并把他痛打一顿。回到驻地,薛同道被拉进一间木屋,几个监工围成一圈,一齐殴打薛同道,薛同道被打得满地翻滚,屎尿横流。监工们大多是战场上回来的老兵,出手极狠。最后,一个监工拿出一条独特的鞭子仅仅几下子,便要了薛同道的命。这时,劳工们的眼睛都气红了。有人小声告诉耿淳:“大队长,你看他用的是什么鞭子?是一条凉干了的公牛生殖器!”耿淳细看,发现果然是那东西,不由勃然大怒,士可杀而不可辱,想不到日本人竟拿这东西残害中国人!他再也忍不住了,不想再活了,而且相信绝大多数劳工也都不想再活了,那就轰轰烈烈地死一下子,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人可以不要命,但却不能不要民族的尊严!当年的斯巴达克斯,率领奴隶们起义是为了活命,至少是多活几天。耿淳等数百劳工的起义,却是为了一死,以死换得尊严。
耿淳决定发起暴动。他对劳工们说:“ 怎么着都是一死了,拼了吧,不活啦!”劳工们一呼百应。
耿淳与几名骨干制定了暴动计划,具体过程是杀掉日本监工,冲出牢笼,奔向大海,与追兵血战一场后,集体跳海自杀,再也不当奴隶了。谁去杀日本人?路线怎么走?耿淳作了详细安排。
暴动时间,订在1945年6月27日晚11时。而临近暴动时,耿淳突然想起,监工中有个“老头太君”和“小孩太君”杀不得,这俩人平时同情劳工,“老头太君”常让有病的劳工“慢慢地干活,没关系”;“小孩太君”掌管粮食,时常多给大家一点口粮,暴动时漆黑一片,难免也会伤了他们。于是,为了解救这两个“太君”,耿淳毅然决然地将暴动时间,推延到这两个“太君”回家休息的6月30日。这冒有多大的风险!时间推延三天,700多人里只要有一人泄秘,暴动就会失败。中国的劳工们,个人生命朝夕不保时,心中依然充满义气。
6月30日,较量开始。20个精选出来的突击队员,乘夜色冲进监工住房,棍棒齐下,当场就砸死三个监工。可惜事先没将窗户钉牢,剩余的五个监工越窗逃跑,除一人被打死外,其他都跑掉了。整个矿山顿时大乱,到处拉响警报。没有吃饭的时间了,耿淳赶紧集合队伍出发。700多名内心充满仇恨、饥饿得几近疯狂、并且是完全绝望了的人,一旦打开枷锁,冲出牢笼,难免会像一股势不可当的洪流,冲垮他们所路过的一切村庄。然而,劳工们井然有序地穿行夜色中,没有惊扰一户人家。只因大队长耿淳曾说过:“不许进民宅,日本老百姓无罪,不能伤害他们,尤其是不能伤害妇女和儿童,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劳工是土匪。咱死,也要死个光荣!”中国的劳工们,自己身陷绝境,心里依然在想着别人的安危。他们手无寸铁,但具有伟大的人格,在人格的较量上,日本侵略者一败涂地,战后,连日本的一个作家都如此写道:“中国人是正义行动,杀人是有选择的。中国人可敬。日本人在中国执行‘三光’政策,真可耻!”
深夜中,劳工们没能冲到海边,到一座狮子山时,队伍就被冲散了。山下数万人前来围剿,劳工们精疲力竭,想搬石头和敌人拼命,石头没抱起来,人却栽倒在地,他们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了,纷纷被俘获。耿淳预备自杀用的尖刀不知掉到了哪里。这时,他躺倒在地,把绑腿解下来,一头拴住树根,一头套在脚上,中间一个活结勒在脖子上,他用力蹬脚,活结越勒越紧,然而,就在他即将断气时,敌人抓住了他。这是耿淳遇到的第二次重大挫折。
“匪首耿淳被俘”,当地报纸登出头号新闻。当所有劳工被迫在广场上跪三天三夜时,耿淳在牢房里日夜被拷打,几度晕死过去。在日本人的军事法庭上,耿淳一口咬定:“事情都是我做的。”一天,当地宪兵司令“大大太君”审问耿淳,双方如此交锋:
“是不是中国政府授给你颠覆日本的任务?”
“不是!暴动是为我们的尊严,是为挽救我劳工的生命。”
“你下命令他们都听吗?”
“劳工中多是军人,军人养成了服从的习惯。”
“你都指定谁打死了日本人?”
“不知道,那时很混乱。”
“按照法律,打死人是要抵命的。”
“中山寮我战俘死去数百人,何人应该负责!”
“这与直接杀人不同,直接杀人得抵命。”
我杀人我抵命,我愿剖腹。”
“这得考虑。”这时,“大大太君”又说了一句,翻译赶紧说:“队长,他说你伟大。”
耿淳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日本人蛮以为这个中国人必将死在他们的牢狱中,较量到此结束。他们万没有想到,这位中国人不久即重返法庭,成为指控日本战犯的重要人证。较量非但没有结束,相反又在法庭上重新开始。
较量终生
日本战败后,监工与劳工,地位大翻身。花冈作业所的几大监工,作为战犯被押上日本横滨军事法庭。回国养伤的耿淳,1947年9月重返日本,在法庭上,义正言辞地控诉监工们如何残暴地虐待被强迫沦为劳工的战俘。
最后,审判结果是:判处花冈作业所所长河野无期徒刑,判处花冈作业所中山寮寮长伊势、监工福和清水绞刑。至此,较量已见分晓。但耿淳并没有因此而满足,因为劳工们死了418个人哪!这些冤魂并没有得到赔偿。当年所谓的军事法庭,绝不会理会中国劳工的赔偿问题。中日双方数十年内没有外交关系,中国劳工也丝毫没有去日本“讨债”的可能。耿淳只能将遗憾深深地压在心底。
1985年,耿淳已是71岁老人。是年9月,他在一份参考消息上偶然看到一则新闻:“二战”期间日本秋田“花冈事件”幸存者刘志渠等四人,现向鹿岛组(现称鹿岛建设)提出赔偿要求。耿淳记得刘志渠,当年是耿淳派他去担任病号房里的看护。耿淳当即书信一封给定居日本的刘志渠。时隔不久,刘志渠便带着一个日本作家石飞仁,到河南襄城县拜访耿淳。原来,日本人民并没有忘记“花冈事件”。秋田县的群众还记得劳工暴动后秋毫无犯于老百姓,自发地为劳工们立了一座五米高的“中国殉难烈士慰灵之碑”。在这些群众的眼中,耿淳无疑是中国人中的英雄。石飞仁著写《花冈蜂起??中国人强制连行》一书,为写耿淳,连监狱长都采访到了,如今见到耿淳还活着,他非常激动,回到日本便发表了《耿淳健在》的文章,立即在日本社会引起轰动。
今非昔比,在日本,如今连许多日本人都主张历史的问题必须要查清,中国劳工要向负有责任的日本企业追讨“说法”。耿淳觉得时机成熟了,便于1989年12月22日,以“中国劳工花冈事件受难者耿谊会”名义,向日本“鹿岛建设”郑重提出了三项要求,要求对方:一、必须郑重谢罪;二、在北京、大馆各建一座纪念馆;三、必须付以经济赔偿,986名受难者,每人500万日元。“鹿岛建设”拒绝答应后两项要求。耿淳等劳工代表怒不可遏,在众多日本正义人士支持下,于1995年12月20日,再次走向日本法庭,严正控诉“鹿岛建设”当年犯下的罪行,要求法庭主持公道。然而,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法官圆部秀穗根本不考虑中国原告的利益,中途极其粗暴的终止审理,受害者明明是中国劳工,却要判中国劳工一审败诉。这是耿淳在与日本军国主义的斗争中,所遭受的第三次重大挫折。
一审败诉。然而耿淳根本就不承认“败诉”的是中国原告。他说:“这只能说是日本在司法方面的黑暗。 (李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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