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45年一个法国人画的漫画
我是1991年开始在日本的漂泊生涯中常去访问侵华日军老兵的。为什么使用“漂泊”这个词汇呢,我感觉我在日本国留学的生活有一点像欧洲吉卜塞人一样的“漂泊流浪”,日本语叫“放浪”。后来听说日本国赫赫有名的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欧洲“放浪”过,日本国首相小泉在英国也“放浪”过。那么,我也就不以为然了;我也可以使用这个词汇来形容我自己了。
但是,我为什么要“漂泊”,或者是“放浪”呢?
因为,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我喜欢的是采访和写作;因为,我的两个叔叔在日本国对于中国所发动的侵略战争中被日军杀害了,所以,我对去过中国作战的原侵华日军老兵有极大的采访兴趣。我深深地相信,杀害我叔叔的,杀害我们家乡村民的,杀害无数中国人的,就是我眼前那些接受采访的侵华日军老兵们。只不过事过境迁他们变成了善良的人们;是时代的舞台让他们扮演过“恶魔”;也担当过我面前这些“和蔼的人”。因为我是留学生身份,打工时干的工作又是在饭馆里送外卖,所以,我有机会可以接触到许多日本人。我在日本国学习期间,侵华日军老兵的平均年龄是70-80岁,我回国以后,又有几次机会去日本国访旧。有六名侵华日军老兵和我有长期的直接接触和信笺来往。
抗战胜利60年了,日本坚持否定侵华战争罪行;中国坚决维护中国的尊严。??中日关系的前景是一幅什么样的图画?中日之间还会有战争吗?
1991年在静冈县,我认识一位姓小林的侵华日军老兵,我常住在他的家中,他给我看几张保留的在中国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中,有他和中国小孩一起照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孩子们都很紧张。有一张是他们行军在一片桃树下吃饭的照片,小林说:看见桃花满开的景象,就想起日本的樱花。可我并不关心日本兵看花的思乡心情,我只是惊讶地发现,日本军长官和士兵吃的不一样,坐的位置也不同。我是中国的退役军人,起码,我们的连长吃饭时和我们完全一样。有一张照片是两个拿大枪的日本兵,中间站一位无奈而羞涩、恐惧而惊慌的中国妇女,女人一丝不挂。照片上的她体态丰盈、面目端庄。日本兵在两边嬉笑着。我当时带了一架FM2的Nikon相机,还有变焦头,翻拍完全可以。小林绝对不会说“不行”。可是,我当时竟然鬼使神差地把这些照片都还给小林老人了。
我当时有个念头可能是“下次吧”,我经常犯这种“下次”的错误,可惜之至。
最重要的是,“嘿、嘿”笑着的小林给我一张他保留的1945年日本报纸上的一张剪报。这张剪报上是一张双幅的漫画,画家是法国人。漫画讲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日本兵和一个身高马大的中国人拳击场面,小个子日本兵把中国巨人打得歪七扭八,中国巨人被打倒了,倒把日本兵给压死了。小林老人非常喜欢这张保留多年的剪报,他戏称他眼中的日中关系就是如此。
多少年了,我一直希望找到小林老人,希望找到这幅漫画。
??没有结果。听说小林早不在了。
16年前在小林家的一幕一幕就在我的眼前历历在目,我很想念小林老人。没错,中日关系就是侵华日军老兵小林保留的漫画上所描绘的情景,现实也是如此。
谁能找到这两幅惟妙惟肖的漫画?
|
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图为在刘公岛向侵华日军投降的大清北洋水师官兵 |
二、1895年侵华日军拍的中国战俘照片
我家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1895年日本和中国大清政府北洋水师作战的某一瞬间。照片拍摄的是刘公岛上的日军押送中国北洋水师官兵俘虏的场面,北洋水师俘虏大约有几百人,排成长长的队伍,蜿蜒蛇行,日本军人堆在一边以胜者姿态观望。
照片是侵华老兵送我的,他的爷爷刚好是日本海军。
记录北洋水师大败的历史文献多的不胜枚举,我并不想在此班门弄斧。
但是,我看过一篇出自于中国国内的报道,说的是北洋水师官兵多是中国江浙一代人士,到1960年,还有不少官兵生存。我计算了一下,假设,1895年清政府北洋水师最年轻的水手20岁,那么,1960年时他们应该是85岁。如果北洋水师有3000人,按85岁的人生存几率占老兵人数1%计算的话,还应该有30人在1960年时活着。可那时,中国竟然没有一位作家、记者采访过北洋水师的幸存者!这真是最大的遗憾。
在我心目中,败军之军士也是英雄。甲午海战的北洋水师官兵毕竟经历了血和火的战斗。那么,当时的他们对已经久远的甲午海战是什么印象?他们在1960年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子?他们在1960年怎么看中日关系?他们是否又参加了1931年至1945年的中日15年战争?他们的儿子、孙子在干什么?他们向不向周围的人们讲一讲他们所目睹的经历两个世纪的日本国对于中国的两次侵略战争?他们怕不怕生性好斗的日本人?
老舍的儿子,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已先生记录过中国著名作家谢冰心讲她父亲的故事。大意是:谢保彰是冰心的父亲,他参加了甲午海战,当时,是在来远舰上当水手。在刘公岛周边的海战打响之后,冰心的妈妈就把大烟挂在门框上,搬椅子端坐门前,不吃不喝等谢保彰回来,家人怎么劝都不行。冰心母亲说,只要丈夫谢保彰不回来,她就服大烟自尽。中国军舰和日本军舰的战斗在刘公岛附近海面打了几天,中国北洋水师大败,来远舰被日本军舰击沉。可是,谢冰心的父亲,来远舰水手谢保彰先生,生生从海面游回岸边。后来,才有的中国著名作家谢冰心。据说,作家谢冰心一说起此段历史就放声大哭。我想,许多的惨烈、英勇的故事是由冰心父母传授给冰心的吧。
有这样一段故事肯定是谢保彰、谢冰心留下来的:“炮火纷飞,震耳欲聋、弹片飞溅、浓烟呛人,舰船左翼中弹,整个军舰都在摇晃。有个弹药手的肠子被炸出来了,他拖着炮弹送至大炮前,直至牺牲。”
那么,这张1895年甲午海战的照片和我方军有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这张照片是我的动力,是对我的鞭策,是对我的指令。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了,经历过1931年至1945年抗日的中国抗战老兵、战争受害者、战争目睹者已经少之又少了。他们的人数,现在占中国曾经是抗战地区人口的万分之一。由于中国的具体国情,许多的战争经历者、亲历者没有受到应该得到的优待、善待。有的抗战老兵一生没见到任何作家、记者的来访,有的慰安妇一生一世就把屈辱埋藏在心间,有的细菌弹受害者至今还在伤痛之中,有的无差别轰炸的受害者至今还以残疾之体度日;然而他们却没有收到过来自于日本方面任何歉意的问候。他们怎么看中日关系?他们怎么看这段惨绝人寰的经历?
??我应该去记录他们。
我深深清楚,数不清的中国抗战亲历者不会受到任何表彰、赞扬、补偿、抚恤、关爱。可他们的身世、经历、处境往往可以影响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一个县、甚至一代人、影响到下一次战争的战斗力。可是,我去采访他们,记录他们,往往又使他们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他们往往幼稚地想象:我去采访他们就是对他们人生的肯定、对他们经历的肯定。
我不是党报、不是国报、不是军报记者,我没有政府的色彩,可他们为什么感激?
想到1895年的照片我就叮嘱自己:快采访他们,快记录他们。
我常想,今后,我们的祖国还会遇到来自于外国的侵略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中国文化所固有的思想。可是,“善待功臣”是哪个民族的传统习惯?抗战的时候,我们的军队有像潮水一样退却的时候;有几个鬼子,几条枪,居然可以赶着一个县的乡亲仓惶奔逃的记录!为什么?卢沟桥事变之后不到一年,侵华日军就占领了华北、华中和华南地区,为什么?是不是战争的胜败与老百姓无关呢?
有的老战士告诉我:“整个师,整个团,整个营,整个连的官兵都打没有了,但是,打到最后一个人我们也坚决不投降!宁当战死鬼,不当亡国奴!”
??有跑的;??有打的。记录不是为了从各个历史角度研究其因果关系吗?
“前方紧打,后方紧吃”是抗战的记录。
贪官污吏的横行和抗战老兵的清贫难道是历史的延续?
日本就不腐败啦?日本兵为什么能打仗?
今天的腐败会不会预示着明天的兵败如山倒?
有很多人记录过“昨天的腐败”和“刚抓来兵就逃跑”的故事。
我是头一个记录“今天的腐败”和“今天的老兵”的人。
我作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记录他们,深感惭愧。
我作为一个八路军的儿子,我深感责任、无助、无奈、感激、骄傲、悲痛和矛盾。
简单地说,这张照片告诉我,时间不等人,又到了历史大书翻页的时候了。
??先记录历史瞬间,再让后来的历史来评说吧。
然而,这些,又和中日关系有什么关联呢?在此,我也想问你呢。